北青萝山到了。
喂鸡的大娘用围裙擦着手，平淡地和他打招呼：“回来啦？”
见生点头：“回来了。”
“等等，”大娘回屋拿出几块烙好的饼子，“刚做的，给山上那两个带去。”
见生笑着谢过，沿着田埂间的小路向前。
田地里有零星几人，有的挥舞锄头干活，有的坐在石头上发怔，绿油油的稻苗似乎每次来都葱茏如新，仿佛永远不会枯萎。
大黄狗摇着尾巴扑上来，“呼哧呼哧”绕着见生脚下打转，见生熟稔地从储物袋中拿出糕点丢过去，大黄狗立即叼着跑开，团在树下大快朵颐。
见生一一与人打过招呼，轻车熟路，很快走到了山脚下。
旭日初升、晴空如洗。
这里始终有着一种新雨过后的柔润和清新，但是见生已经往来数十次，从未见过真正下雨。
北青萝，连同山下的这个小小村庄，都像是被凝固在某个奇异的时空之中，没有时光流逝，没有生老病死。
若说这里有什么带着岁月的痕迹，恐怕就只有山脚下的一片碑林了。
幽草涧边生、孤鸟深树鸣。
凄凄残碑色、不得见青冥。
行走其中，总好似是被无数沉默的目光注视着。
见生向脚下望去，只见一方小小残碑，被土埋了大半，只露出一个尖角，上面歪七扭八写着几个潦草大字，勉强能认出：
“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是为大宗师。”
如此碑刻，遍地都是。
见生之前也问过师父，这片碑林是什么。
宁无为捧着话本，目光一刻也不愿离开，随口含混说：“都是些老不死的，不得不死之前的胡言乱语。”
见生：“……”
他圆溜溜的眼睛从话本上看过来，狡黠一笑：“等我死了，也得留几句话，这是咱们北青萝的规矩。”
赵不卷当时在旁边躺着，嘴里叼着根草，懒散地问：“想来也留不下什么好话。”
宁无为说：“主要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若是现在死了，我就要留下一句，有生之年阅尽《艳倾天下》，此生足矣。”
想到这儿，见生赶紧在包袱里翻了翻，确定那本《重生浮花宫之艳倾天下》第二十四册还在，松了口气。
谁知道这玩意怎么就能写了这么多年还写不完，他出于好奇也简单翻阅过，吃饭喝茶就能写三章，闹闹别扭数十章，时不时冒出个角色，就要和凌王争夺秀娘，又能出上两册书。
最新的书册还是文弃儒专程托人带给自己的，他似乎有什么路子，总能在书局刊发之前搞到新本。
头顶枝叶沙沙作响，藤萝忽地被一分为二，探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小师弟回来啦。”
“赵师兄。”见生笑起来，对他挥手，“我回来了。”
赵不卷还是那副野人般的邋遢模样，但相处久了，见生也能从他毛茸茸的脸上硬生生看出一个笑容来。
“来，让师兄看看你功夫如何了。”
说话间，枝条一晃，赵不卷的灰色大袖一展，已如隼鸟般跃上高处，回头望了望见生，示意他跟上。
见生笑道：“来了。”
山岚若凝、苍涛如浪，数日来奔波的劳累被北青萝的清风一涤而空，白衫在碧蓝天穹划出一道弧光，紧随赵不卷而去。
灰衣白衫交错，在山间盘绕追逐，惊起群鸟高飞、振翅啼鸣。
如今见生比几年前已经进步许多，但也只能堪堪追到赵不卷的衣角，最后一击被赵不卷拦下，见生似乎力竭，摇晃一下，就要从半空坠下。
赵不卷胜券在握，袖手身后，站立不动。
不料见生状似不稳的身形忽地一定，纵身一转，绕到他身后，桃枝剑变刺为缠，拐过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反向他身前劈下。
赵不卷连忙撤开，可是胸口衣襟已经被划开一道裂痕。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一起坠向地面。
草地柔软如同薄毯，见生呈大字形摊开手脚躺在上面，望着头顶浮云聚散，说不出的畅快。
“有长进啊小师弟。”赵不卷坐在他旁边，“把剑拿来，师兄帮你再修整修整。”
见生起身，将剑递过去：“多谢师兄。”他又问，“师父呢？”
“不是睡觉，就是在山顶躺着看话本呢。”
见生犹豫一下，开口道：“可是我带回的东西不够好，总觉得这几次见到师父，他有些没精神。”
宁无为近年来精神有些差，愈发容易疲惫，好几次回来，都是在昏睡，之前还常常在山里走动，如今基本都待在山顶，除了躺着就是睡着。
赵不卷：“不是你的问题。”他欲言又止，“走，我陪你上去找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不知是不是错觉，见生总觉得山上草木虽然仍是郁郁葱葱，但是和几年前比，还是疏落许多。他望着赵不卷的背影，问道：“师兄，我有一事，一直不解。”
赵不卷：“你说。”
见生：“神州图志上，黔中道八万大山，并无北青萝。咱们……”
是真的存在于世么？
后半句话被他吞回肚子里。
赵不卷看他一眼，干脆利落道：“你猜得不错，北青萝本不该在世上。”
见生：“那是？”
“或许我们都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赵不卷笑笑，“待师父精神好些，你可以问问他。”
“毕竟他才是北青萝的主人，我同你一样，也不过是因缘际遇，来到这座山上的过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山顶。
一切如同之前一样，茅草破屋、菜地瓜果，就连那只胡乱扑腾的肥母鸡都没有变化。
宁无为躺在长凳上晒着太阳，眼睛微闭。
见生靠近几步，小声道：“师父好像睡了，我们要不等等？”
“等什么？”赵不卷不耐烦，“等他醒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大步上前，用力摇晃宁无为的肩膀，“老头子，快起来，小师弟回来了。”
他力气很大、动作粗暴，一番摇晃之下，就连死人也能被晃醒，更别说童子模样的宁无为。
见生：“！”
他连忙上前制止，用力将赵不卷拉开，没想到一低头，对上了宁无为惺忪睁开的双眼。
“见生啊，你回来啦！”
他伸个懒腰：“为师的话本呢？”
见生连忙将这几个月挣来的九元丹、最新的话本、好吃的小糕点整整齐齐摆好，放在他面前，看得宁无为眉开眼笑：“还是见生乖巧。”
“都是徒儿应该做的。”见生认真道，他想起沈莫鱼的吩咐和遇到的东海来客，又说：“还有两件事，需要和师父请示一下。”
首先是沈莫鱼的信笺。
宁无为看完，低头沉默不语。见生说出自己的困惑：“师父，师门可是需要建木精魄？”
若是需要，自己体内就有……
还不等这句话说出口，宁无为就一记眼刀飞过来，斥道：“你这傻孩子，什么事都不清楚，也能随意答应？咱们山上也就算了，在外面行走，千万不要提及你身上的东西！”
他知道。
他竟知道，自己身上也有建木精魄。
宁无为摸摸下巴：“下一件事是什么？”
见生回神，递出那个老者给的令牌：“此事颇为奇怪……”
他简单讲述了经过，不料宁无为听着听着，竟然大笑起来：“你说那人叫纪霄？”
见生：“正是。”
“哈哈哈，他还真是从小胖到老！”宁无为像是有些怀念似的，微微笑着说，“还挺想见见的。”
见生：“师父认识他？他应该会去中都，若他真的是师父故交，待查明他行踪，我请他与师父一聚？”
宁无为摆摆手：“见不了，见不了，为师不能离开北青萝。”
见生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何？”
宁无为：“你应该也感觉出来了，这里并不存在于现世。”
他从长凳上爬下来，伸展藕节似的小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是依托为师存在，一旦为师离开，这里就会彻底坍塌，回归它本来的样子。”
“所以，”见生难以置信，“你们是……”
“我们没有死，但也算不得真正的活。”宁无为说，“非生非死、亦生亦死，你怕么？”
见生摇头。
宁无为笑道：“这个纪霄不是坏人，陵山书院与北青萝也是故交，必要时，你可以信他。”
“至于说什么开客庭招门生，你尽可随意，他们那里的确有些典籍，去东海开开眼也不错。”
见生：“好。”
“不卷。”宁无为唤道，“此番六令飞花，你和见生同去罢。”
赵不卷吐出口中的草根：“正有此意。若能搞到那块建木精魄，此处应该还能维持上一个甲子。”
宁无为：“但是此番事情蹊跷，监天司怎会将这等宝物现于人前，你们要小心。”
赵不卷舒展手臂，乱发在山风中飞舞，十分不羁：“好。”
他忽然又问：“我们去那六令飞花，拜帖上用什么名字，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见生糊涂：怎么名字还有过去和现在之分？
“自然是现在的。”宁无为道，“北青萝是青教祖山，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建木断折之后，世间再无青教，只有北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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