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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我不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你的确是个大麻烦。”见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曲烛低低笑起来：“好了，说点正事。”
他伸手拿过见生放在桌上的茶杯，三指撑着杯身，让杯子在手心滴溜溜打着转：“我这次从无妄山回来，遇到一个洞幽秘境，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见生有些犹豫。
洞幽秘境是这几年才冒出来的怪奇所在
，至今也没人能说清它的来历和成因，只知道是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另一处所在，往往会以“门”的形式出现。
最早是有些凡人突然消失不见，后来是修士，有人将这离奇失踪的事报给监天司，设了诏令，以为是妖鬼噬人，调查的人多了，有些侥幸从其中回来的人，都提到会遇到一扇“不该存在的门”，进入之后，就会到达另一个地方。
其中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据回来的人讲，有的洞幽秘境里是一片死地，风景如画，却没有任何生机，有的则是如同现世一般，有城池、有村镇，还有“人”生活其中。
有的完全无害，有的却充满了奇诡的规则。
无论是哪种，只要进入，就很难寻到出路，往往会迷失其中，永远被留在里面，一开始逃出的人往往是出于侥幸，慢慢地，似乎也摸索出了一些规则。
近几年，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监天司便设了规矩，若是有司卒发现洞幽明镜，可以提前上报，如能成功闭锁，里面寻到的一切都可以拿走，还能获得不低于玄字级的奖赏。
是的，洞幽秘境可以被闭锁。
虽然数年以来，成功者寥寥，并不多。
曲烛凑近了些：“你不是一直缺九元丹，上次做诏令已经是三个月前了，之前攒的丹药可有用完？若你和我一起去，这次的奖赏都给你。”
见生：“……什么都不要，那你去干什么？”
曲烛笑眯眯道：“我好奇。”
“放心吧，我已经让傀儡在入口探查一番，不仅没有什么危险，里面还很漂亮。”他的气息拂过见生耳际，带来丝丝缕缕的痒，“你去看看，也许会喜欢。”
见生捂住耳朵，离他远了点：“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曲烛笑起来。
见生说：“容我想一想。”
起身时，那个老者递来的令牌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他看了一会，还是弯腰拿起来，握在手心。
“我回趟随州城。”
曲烛：“那里有什么好的，不如我帮你找个宅子，你在景平住下，岂不是方便很多。”
说方便，肯定是住在景平城方便许多的，毕竟灵集在这里，八方通途，去哪儿都很方便。
但是见生还是摇摇头：“不必了。”
“哼。”曲烛酸溜溜道，“让我说，你就是忘不了那个瞎子。”
见生：“……”
怎么好好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奇奇怪怪的。
他忍耐着，硬邦邦道：“我只是习惯了。”
说完推开茶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一张传音符纸冲着他的后脑勺飞来，见生没有回头，手臂一弯，用两指夹住了。
“想好了和我说。”曲烛懒洋洋说，“哥哥等你回话。”
“嗯。”
点花小帘被撩起，复又落下，见生的背影消失在帘后。
曲烛盯着看了一会，抬手，将茶杯里的残茶一饮而尽。
父母难为、兄弟无靠、平生犯煞、求而不得，中限断卒，难有善终。
他想着方才陈攸的判词，忍不住笑起来。
前半句，说得还挺准。
但是后半句……
求不得、中断卒，难善终。
他还在笑，目光却逐渐冷下来。
独处的时候，手腕上的黑绳再次显露形状、若隐若现。
不仅如此，黑绳像是一只藤蔓，将细小的根须密密扎入他的血肉，已经完全与他的身体连成一处。
果然……时间不等人……
他仰起头，向后靠在墙壁上，始终挂在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了。
浩瀚海是一个牢笼，他费尽心机，弑父母、杀兄长，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更大些的牢笼。
此世外有彼世，彼世之外还有他世。
与其孜孜以求，不如退而结网。
躲起来，带着苻见生一起，躲起来。
躲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世界要很小，转个身，都能触碰到。
要实现这个目标，路很长，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
他想着，又觉得有趣起来。
见生并不知道曲烛这一番心思，他只是觉得，曲烛今天有点奇怪。
如今往来随州和景平，他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这几年来，他的境界有所提升，已经从炼气到了筑基。
这般进展，在名门大宗中也算得上进境神速，自从南华宗三尺雪从金丹境跌落，这六年来，已经没有再出现能够提升到金丹的修士，灵气越加枯竭，修行愈发艰难。
见生并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他行事低调，北青萝也默默无闻，除了做些诏令赚钱之外，他几乎不会离开随州和景平两地，是以名字也无人知晓。
不过这样很好，他不喜欢，也不愿意被人关注。
随州城门近在眼前，他轻轻提气，越过城楼，回到了瞎子的榴花小院。
夜色深深，只有更夫敲着梆子，睡眼朦胧地穿过大街小巷。深秋时节，院中榴花早已经落尽了，枝头挂着几片将落未落的枯黄残叶，见生站在天井中，对着瞎子的窗口看了一会，转身回到自己的屋中。
这几年，除了北青萝，这间小院就是他唯一可以被视为“家”的地方。
北婺原一别，他与瞎子再未相见。
他每次离开，都会将院中打扫一番，大门关好，回来时，会打开窗扇通气，为瞎子晾晒被褥，在他的书桌上添加一方新墨。
这种做法挺傻，仿佛还在期待，有一天他能推开大门，步入院中，如之前一般在这里读书写字，或者靠在窗前静思。
四下寂静，黑暗沉沉降临，见生闭上眼，睡着了。
筑基后的修士，其实可以坚持数十日不不眠不休，但是见生还是愿意保留这么一点旧日的习惯，让自己觉得，还真正活在世间。
一夜无梦，卯时即醒，他又打坐一个时辰，方才出门去万色楼。
相比六年前，随州城萧条不少。
河东道的冬天变得漫长而寒冷，仿佛岐北的霜雪侵染蔓延，要将苦寒与死意带到神州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未至冬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穿上了马甲棉袄，缩着脖子，为各自营生奔忙。
路过李家两兄弟的院子时，见生不由多看了一眼，正看到李包子哈着气给马添粮草，他当初带去申首城的老马早已死去，如今这个，是从小马驹养大，皮毛油滑，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
李包子身材依旧健壮，只是发间星星点点，有了斑白的痕迹，李有钱已经是个半大小子，在旁边睡眼惺忪地拎着小竹篓。
屋里有婴孩啼哭，去年，李水饺又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见生喜欢看这样的情景，虽然他自己不在其中。
世界微尘，平生不扰。
满目山河，生生不息。
他摸出一袋准备好的小铜钱，轻轻放在他们家门后。
李包子似有所感，向门口望去，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倒是李有钱挎着小竹篓，走到门口一阵翻找，在熟悉的位置又发现了一袋铜钱，高兴地举起来：“大伯，大伯，仙人又来给咱们送钱了。”
是见生啊。
李包子笑着点头：“是仙人给我们送钱来了。”
见生不愿、也不能与他们有太多牵扯。他快步走到万色楼前，直接推门进入。
如今他已经是这里的熟客，楼中依然一片烟酒脂粉气，姑娘们大多还是原来那些，毕竟再年轻点的，都去了南边讨生活，不愿在这里受苦。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沈莫鱼的屋子，管事正守在那里。
这么多年下来，他倒是容颜未改，始终满面微笑，不像活人，倒像个傀儡。
但是见生也不敢确认，他拱手行礼：“鱼姑娘近日可有讯息？”
“公子来得正是时候。”管事笑着递过来一封信，火漆做出胖乎乎的小鱼形状，憨态可掬。
这几年，见生也不过是与沈莫鱼见了寥寥数面，大部分是在北青萝山上，只有一次，他回到万色楼，似乎是处理了一些账务，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中都。
每次信件内容大同小异，无外乎“快赚钱”三个字。
见生摸摸鼻子，拎出松花小笺，却“咦”了一声。
还是龙飞凤舞的潦草大字，这次写的却是：“建木精魄将现于六令飞花，汝来否？”
背面写着：“去问宁无为！”
见生：“……”
建木精魄，不就是瞎子所说，自己体内蕴藏的东西？
难道除了自己，这世间还有别的建木精魄么？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六令飞花，最近频频听到，像是个盛大的集会，又是做什么的？
他摸出一枚灵石，来到里屋阵盘前，点亮了阵纹。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他镇定地等待晕眩感过去，很快，双脚踩上了实地。
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农家院落、泥泞小路，远山苍翠、葱葱茏茏，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仿佛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初夏之中。
北青萝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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