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老者瞪大了眼睛,望着见生的脸,花白胡须在肥肉上一颤一颤:“且慢!”
他说着站起来,双手撑在茶台上,身体前倾,是极为震惊和困惑的神色:“……是你?”
见生:?
陈攸有些得意,托着腮坐在一边:“他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是不是很好看?”
老者的神色复杂极了。
不可置信、惊诧莫名、欣喜若狂、惶惑不安,种种情感从他眼中一一掠过,最后定格为难以言喻的伤怀。
他的目光让见生放缓了动作。
其实,仔细看去,这位老者的年纪,真的是很大了,无论是下垂的白色长眉,还是深深凹陷的眼睛,无一不是刻满了岁月的印记。
只是他体态丰润、红光满面,不像寻常老人那样满脸枯槁、皱纹密布,所以不显老态罢了。
见生问:“我们认识?”
老者缓缓站直身体,重新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陈攸在旁边插嘴:“他叫苻见生,来自北青萝。”注意到见生的眼神,她笑起来:“我不仅运气好,记性也很好。”
说完,自顾自去吃桌上的点心。
“北青萝……”
老者喃喃说,雪白长眉下,他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伤痛,目光望向一边,仿佛想起了什么极难忍受的回忆。
“北青萝……”
他又说了一遍。
见生眉头拧起来:“你知道我的师门?”
他行走世间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
说不好奇自己师门的来历,是假的,毕竟北青萝本身,就处处透着怪异。
没有人知道也就算了,毕竟这世上宗门林立,不为人知很正常,但是只能通过阵法来去,完全孤立的青山,以及从不下山的师父,还是难免让人心存疑窦。
他曾在灵集上买过神州图志,黔中道八万大山,没有一个叫做北青萝。
见生索性直接发问:“老人家,你又是何人?”
“老夫名为纪霄,”老者说,“来自东海瀛洲。”
竟是瀛洲!
见生吃惊,瀛洲在神州之外、东海之中,是天地鸿蒙初开时就有的神地,和周山、建木同寿,大海辽阔,其间风暴频发、气候恶劣,水下有上古大妖,轻而易举便能掀翻船只,还会制造幻象,时常可见海市蜃楼,诱人误入歧途。
灵气充沛的时代,修士可以凌空遨游、御剑越海,各家宗门还可用上品灵石驱动百丈长的宝船,每日疾行数百里,宛如水中城楼,庄严巍峨。
但这些都已经是千余年前的事了。
如今两地相隔,几乎已经断绝往来。曾经三宗之一的陵山书院位于瀛洲岱屿之上,也只是偶尔开开客庭,征召些通览古籍的门生。
一直懒懒靠在墙边的曲烛忽然开口:“她姓陈,是瀛洲陈么?”
陈氏是瀛洲世家,最早的陵山书院就是陈氏先祖一手建立。
嘴里塞满了点心的陈攸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我说了家里是卖书的,还算有点家底。哎,纪伯,我是真的很喜欢苻仙长,你说我能将他娶回家么?”
见生:“……”
纪霄:“……”
曲烛微笑着说:“不行。”
“为什么?”陈攸不高兴,脸一板,袖中滑出三只扁方形状、兽骨做成的算筹,随手丢向曲烛。
曲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傀丝与算筹相撞,发出“叮铃”一声清响,傀丝边缘锋利,灌注了灵力之后,几乎就是一把把细长且强韧的匕首,可以割开一切。
但是一撞之下,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兽骨算筹,毫发无伤,表面光滑如初,甚至连一道痕迹都没有留下。
反倒是傀丝被纷纷弹开,落到了曲烛脚下。
那三只算筹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中组成一个奇特的三角形状,环绕曲烛上下飞了一圈,又调转方向,回到陈攸袖中。
“啧啧,这么差的命势,我还是头回见。”陈攸惊叹道,“父母难为、兄弟无靠、平生犯煞、求而不得,中限断卒,难有善终。”
她抬头:“你这么命苦,还是不要拖累苻仙长了……啊呀救命啊!”
话没说完,就见曲烛倏地起身,青筋暴起、五指成勾,向着陈攸抓去。
电光火石间,桃枝剑一横一挑,将他的手打向一边,见生拦在两人之间,厉声道:“住手!”
“你要因为这些荒诞不经的话,就随意杀人么?!”
“才不是荒诞不经的话……”陈攸嘀咕着,看到见生的眼神,她自动闭嘴了。
曲烛慢慢收回手,有一瞬间他的面色极为阴沉,但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是我冲动了。”
笑意未达眼底,他一字一句道:“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难免会发点脾气。”
“我也曾被人批命,说是孤星入命,不沾因果。”见生道,“但是我不在乎。”
“我的命势,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简单定下的?想怎么活,要怎么活,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难道你不是这样么?”
“不如,我帮你算算……”陈攸小声道,又摸出了那三只算筹。
见生喝道:“你闭嘴!”
陈攸:“……”
她撇撇嘴,算筹滑回袖中。
生气的苻仙长,也别有一番滋味呢。
曲烛望着他,后退两步,重新靠墙坐下了。
见生转向老者:“我不喜欢打哑谜,你若是愿意,可以说说和我、和北青萝之间的渊源,但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萍水相逢,本来就没什么交集,没有要说的,我们可以就此别过。”
纪霄道:“你很像老夫的一位故人,刚刚看到时,老夫真的吓了一跳。”
他似乎在犹豫如何表达,说得很慢:“老夫这次来神州,是有要事在身,来向各大宗门递送请柬、参加盛会的。”
陈攸:“呵呵。”
见生想到他方才在点香间中的所作所为,心底也“呵呵”了两声。
纪霄生气道:“你们分明是瞧不起老夫,是觉得看老夫如此形貌,不配担当大任么?”
陈攸和见生同时点头。
纪霄气哼哼地从怀中取出储物袋,翻找一番,最后掏出一块玄色令牌,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叩之锵然作响。
“给你,拿着!”
见生接过来:“这是什么?”
他将令牌正反翻了一圈,说不出这是个什么材质,拿在手心沉甸甸的,上面阴刻了三道歪歪扭扭的曲线。
“这是我陵山书院的请柬。”纪霄骄傲道,“各大宗门只有一份,是用来遴选门生的。”
陵山书院?
如此大的名头和面前的老头结合起来,委实不敢让人相信。
见生怀疑道:“你的下一句,不会是和我说,这请柬还要多少多少金子,看在和我投缘的份上,可以少一点,只要多少多少银子就行。”
曲烛“哈哈”笑起来。
纪霄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你这小子,老夫现在觉得自己是看花眼,你和那位一点都不像,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相像!”
见生说:“无所谓。”
他也不稀罕像谁,哪怕是像那个天纵奇才的无生真人,也没有做自己来得好。
偏偏陈攸还在旁边添油加醋:“纪伯,我真的喜欢他,你要不要把他打晕了,我们带他先回趟瀛洲,他一个人越不过东海,我也不会再跟着你添乱啦。”
见生警惕地望着两人,握紧了桃枝剑。
纪霄怒道:“一天天的,你除了添乱还会做什么,老夫就说是来神州办正事,你非要偷偷跟着!”他一把将陈攸的胳膊拎起来,拽鸡仔似得抓在身后,“小子,老夫看在你说的北青萝三个字的份上,给你一张陵山的请柬,半年之后中都城的六令飞花盛会上,你可以凭着这请柬来我陵山一试。”
见生愈发觉得他是个骗子了,将令牌在手里转来转去:“还要一试?不会又要交钱吧!”
“啊啊啊气煞老夫,气煞老夫!”纪霄捶胸顿足,“你可知我陵山请柬千金难求!多年没有来到神州,怎么成了如今的模样,走了走了!”
“啊……”陈攸猝不及防,被向外拽去,她脸上明显不情愿,依依不舍地盯着见生,但是却并不反抗。
看来她和这老者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主仆那么简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生没有再开口,他不想节外生枝。
“不必付钱了。”曲烛笑眯眯地说,“本公子请了。”
纪霄拖着陈攸,走到门口,忽地止步,手撩着帘子,顿了顿,才道:“实不相瞒,有些事情老夫想不清楚,不知当说不当说,索性先不说。你这小子,实在惹人生气,但老夫就放句话在这里,老夫不是你的敌人,甚至很有可能,还会是你的朋友。”
“至于那些不清楚的事,老夫会想办法去探查一番。”
“臭小子,半年后,我们中都再见!”
两人的背影消失后,点香间又恢复了宁静。见生沉默一会,坐回茶台前,找了个干净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抿。
“你不追去看看?”曲烛在他身后说,“他万一真是什么陵山书院的长老,又和你有些旧交,岂不是能好好攀附一番?”
见生叹气:“你这人怎么总是不好好说话,明明知道我最不喜欢惹麻烦,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一只朱红大袖搭上他的肩,曲烛靠得很近,下巴蹭过他的鬓发,低低说:“那我呢,我不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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