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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病故是秋天到来之时的事情了。
那本是个很寻常的日子。
天气很好，阿彩近来都在拟清单，是为了老夫人今年寿诞做的准备，沈老夫人今年七十岁，是整岁的年纪，理应要操持一场隆重的寿宴热闹热闹。
阿彩正忙着，莲河就过来请她，“老夫人请少夫人过去说说话。”
去了之后，老夫人突然提起，“我从前与你说过，我本不是汴京人士。”
“我记着，祖母是皖南人，您是十岁的时候随着长辈来汴京的。”阿彩缓缓说道。
“当年皖南闹饥荒，我爹娘带着我同乡邻逃难，一路来了中原，这一走就是整整六十年。”沈老夫人神色平静，缓缓说着自己年少时的事情。
“我还记得我家住在河边，那条河刚刚没过了我的脚踝，河边还种了一棵极大的黄角树，春天的时候，我们还会爬树摘那榆钱来吃。酸酸涩涩的，却也不难吃……”
“我倒不怎么会爬树，可我阿哥会爬，他总是爬的又快又高，极快的就上了树梢上，摘下一大把丢给我，我就用衣裳去接，是了，还有我大姐和我小妹，小弟，我们几个人比着去接，比谁能接的更多，你。”
“……”
老太太怀念着从前，阿彩安静地听着是不是凑趣地说上两句，却也不喧宾夺主。
阿彩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趁着去吩咐茶水的空暇，她叫了红儿到跟前，让她找人传个口信去衙门给沈昭，若是今日不忙，就早点回家陪老夫人用晚膳。
没等人送信去呢，沈昭自己却是早早地回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整日都心绪不宁，总有惦念，干脆就早点回家。
哪曾想，刚走到府邸门口就遇见了阿彩派出去给他传信的门房。
“少夫人原是吩咐小的去同您说上一声，若是今日无事就早点回家陪老夫人一同用晚膳。”
沈昭停下脚步，心里直突突，他甚少会有这种感受，今日却感觉格外强烈。
他先去见了沈老夫人，沈老夫人看见他，第一眼，却是喊了他爹的小名，“虎子？”，再一眼，才看清楚是沈昭回来，竟是满面怅然，随后才笑开来，“今日怎得早早就回来了？”
阿彩附和着，“祖母正同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呢。”
“麟儿和团团也该下学了，我去厨房瞧瞧饭菜如何，夫君你陪着祖母说说话。”阿彩起身去吩咐饭菜，留下沈昭陪着
一家人坐在一起用了晚膳。
正是消食的时辰，院子里点了灯，照的灯火通明。
团团正在院中，拉着一大圈府上的孩童们同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好不热闹。
沈老夫人站在廊庑上，笑着看向孩子们在一起玩乐，正是热闹时，她却抬头看着那轮浅浅月亮，轻轻的重复念着一句，“月是故乡明，果真是如此。”
阿彩一开始没听见，等她听见的时候，她也抬头看向夜空，还没有到中秋，月亮也不圆满，只一轮弯弯的，浅浅的悬挂在夜空上。
月亮不圆满，可唯独故乡的月亮也是这同一弯。
阿彩轻声问，“祖母，等得了空，咱们去您故乡看看吧？”
沈老夫人笑道：“好，到时候让昭儿也上树给咱们摘榆钱……”
她说完这句话，叹道：“可惜了，要来年春天才会有嫩叶……”
“来年春天，我们就陪您回皖南去摘榆钱。”沈昭走了过来。
沈老夫人一手牵着一个，满心欣慰，“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等到夜深，热闹散去，沈老夫人回了自己房中去休息，挥退了两旁，一觉到了天亮。
天亮后，沈昭迟迟没有听见沈老夫人院子的动静，竟有些坐不住了，他大步走到了沈老夫人卧房门外，伸手敲了半天的门，阿彩脚步匆匆追上了他。
二人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沈老夫人合衣躺着，头发梳成髻，面容恬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
竟像是早已知天命，是以昨夜就给自己收拾打扮，静静地在睡梦中就去了。
明明昨夜还在说着来年春天要回皖南去摘榆钱，阿彩回房后也将这件事认认真真同沈昭提起过此事，预备着明年春天时当真就去皖南。
今日人怎么就去了呢？
阿彩跌坐在沈老夫人榻边，心如死灰。她不可置信去握沈老夫人的手，却是冰凉一片。
好好的人，怎么就去了呢？
莲河悲痛不已痛哭起来，沈老夫人待人一向是极好的，这些年从没有苛责过她们这些下人。
听见了压抑不住的哭泣声，阿彩强忍着悲痛回过神，去看还在屋中央站着一动不动的沈昭。
沈昭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生离死别，要如何让人接受呢？
再后来的时候，阿彩只记得自己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出门去安排起了沈老夫人的后事。
沈昭神色木然，他知道身旁的人们都脚步匆匆，开始操持起了后事。
这件事，他经历过的，这次已经是第三次。
他分明早已经练就了一颗坚硬的心，而此刻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回，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身旁人都在悲痛，却又在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只有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那时，还有他的祖母会走到他的身旁，弯腰牵住他的手，给他安慰。
如今，祖母也走了，再无人会牵着他的手……
他的手忽然一暖，有个小小的手牵住了他，他低下头去看见了团团也在仰着头看他，他听见团团说，“爹爹，你不要伤心，祖祖和我说过，她有一天有睡着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后再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就会和她再见面的。”
“她还说，让我们不要伤心。”
“爹爹，你蹲下。”团团又说。
沈昭不明所以，却还是蹲下了，团团伸出另一只手去擦着他的眼泪，“爹爹，你不要哭。”
沈昭双眼模糊，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团团仔细回想，“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我小时候，她就说过了。她抱着我说的，她还说了好多话。”
“祖祖还说如果我们哭了，她会伤心的。”
“祖祖也说给麟儿哥哥听的，麟儿哥哥肯定也记得。”
麟儿呆呆地坐在脚踏上，他比团团大一点，懂的更多，那些骗小孩子的话，他已经不信了。
所有人里面，只有团团才会相信。
他很伤心，伤心的都说不出话来。
团团走到他面前，也伸手擦擦他脸上的眼泪。
阿彩派去各处传信，又准备丧议流程，再有空暇时，已经是快要傍晚。
阿彩走到了沈老夫人卧房外，竟有些不敢踏进去。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
也知道离别本身就是一件必经之事。
但也许就是这种必经，让人更难以接受天命难违。
府邸内外已经挂满了白布和白灯笼，到处都有许多哭声。
沈昭去了一趟宫中，傍晚才回来，渊帝悲痛，却又不能亲自前来，派了不少人带着他的旨意而来。
整个秋天都在悲痛中度过。
待到入冬时，阿彩总觉得自己还没有缓过来，准确的说，府上没人缓了过来。
她看着沈昭消沉了不少，又见团团和他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整日里都黏着沈昭，又伤心又欣慰。
除夕那日，冷冷清清的府邸，阿彩和沈昭对坐着，团团和麟儿在熏笼前的小毯子上坐着玩玩具。
但这是第一年没有沈老夫人在的时候，气氛很是低沉。
看着小孩子们坐在一处没什么精神的玩耍，阿彩心绪万千。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有个想法。”
她话音落了，沈昭也开口，“我也有事想要问问你。”
“我们想的莫不是同一件事？”阿彩轻轻一笑，“那我先说了，你看是不是。”
“嗯，你说就是了。”沈昭点头。
“我们在春天来之前，去皖南，去祖母的故乡去看看。”阿彩开口。
沈昭神色一缓，“好。”
定下了日程，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做准备。
阿彩回上官家拜年的时候，同赵氏提起此事，赵氏点头，“是该去看看，老太太临终前一直惦记着那，你们也该圆了她的心愿才是。”
“只是路途遥远，我听你大哥说，皖南那边这两年不太平，怕是不好去。”
“不碍的，有夫君在，总归不会出大事。”阿彩安慰道。
赵氏还是不放心，“你从小就没怎么出过远门。”她再三思量，“再与你爹去封信，让他半道上接应你们，正好，你接上小九，把她带回来。那孩子出了一回远门，竟是连家都不想了。”
“好，我记着了。”
在春天到来之前，他们收拾好行装，出发去皖南。
当年沈老夫人逃荒入京花了半年，不知经历多少艰难，而如今不必再如此时，却又无法再亲自回去看看。
他们行了一月船，换马车前行的时候，和上官青昀碰了面。
还有如今已经成了半大姑娘的九儿独自一人骑马而来，“四姐姐。”她看见阿彩就使劲儿招手，马还没停下，她就翻身下马，看的阿彩心惊胆战，“你慢点。”
“这就是团团，都长这么大了！”九儿奔向了团团，立刻就将她举高高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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