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终黎国丧,所有官员及百姓百日之内不得作乐,四十九日内不得屠宰,一个月内禁止婚嫁,服丧期内各寺、观须鸣钟三万。
至此,新君孝期共二十七日,前三日为“感孝期”,须每日跪拜守在灵堂之前;余下二十四日为“礼孝期”,只需早晚叩首祭拜;孝期内须恪守斋戒,每日沐浴后抄写经文、祈福上香,以告慰先皇,隆盛国运。
感孝期内,来往三日间,钟离遥皆身穿孝服,跪守在灵堂之前,大多数时间在读书抄经,殿外守卫巡逻往来不断。此刻,钟离遥正阅注经史并手书批注,德安守在一旁几度欲言又止。
钟离遥便搁下笔,道,“谢祯。”
德安低了低头,果然见谢祯拱手候在殿门口,“臣在。”
“朕让你留在宫中,随时待命,是要你关注城墙之内有何风吹草动,不是要你守在朕身旁。”
“……”谢祯哑声,半晌才应道,“是,臣遵命。”
“谢将军担忧实乃常情。更何况时辰不早了,您跪守许久米水未尽,奴才也跟着担心呢。”德安跪倒,递出胳膊,“还请子爷体谅奴才们一回吧。”
“哦?什么时辰了。”
“戌时。”谢祯忙道。
钟离遥扶着德安,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挑眉道,“将军不去巡视?”
谢祯垂首不语,正犹豫间,只听德安道,“想必将军是想护送主子爷回宫呢”。
钟离遥起身,失笑道,“也罢,将军这几日巡视辛苦,今晚就跟朕一起用膳吧。”
“遵旨,”谢祯答的迅速,“轿撵已经备好。”
“将军有心了。”钟离遥轻笑一声,抬步出了大殿。
谢祯紧随着皇上,眼见他拂袍上了轿撵,一路神色略显疲倦。
犹豫许久,他方轻声说道,“臣在西域曾带回一种流香,有凝神祛乏之效,想来您近日劳神,少时便派人送至少司府。”
钟离遥点点头,却问,“国丧事宜,这几日丞相可有分付与你?”
“未曾,”谢祯略微一顿,“臣已先拨付一批卫兵与丞相差遣,另有先皇入葬随行和皇陵迎守等一干侍卫亲军,皆为臣所亲选。”
“也罢。”钟离遥略叹息一声,“张氏一派已是元气大伤,纵有心再挑起风浪,亦不足为惧。”
“张氏居心昭然若揭,臣自当万分谨慎,护陛下周全。”谢祯言罢,便单膝往地上一跪表了衷心。
此刻,轿撵刚好停在东宫殿外,钟离遥端坐上方,笑的意味深长,“将军为何如此紧张?”
原是调侃他拘谨,却未料到谢祯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您之安危,于臣、于天下,都是最最首要之事。锦带丝发若有分毫减损,臣万死亦不能辞。”
这张硬朗沉寂的脸上,满是坚定认真的神情,寻不到半分当年的天真之气。尤其一双眼睛,在夜色和光影中似有波澜,眼睫下那道半指长的伤疤,又让这位威严年轻的新皇帝,想起了往事。
钟离遥看着他,不自觉沉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吵闹着往他怀里扑的祯儿,却成了动不动就跪在他脚边的谢将军,对他越发的恭敬谨慎,越发的知礼识规,也越发的离远了。
轿撵在东宫殿外停了半晌,钟离遥方才回过神来。
这会子见谢祯单膝跪在原地,只抬着胳膊恭敬等待,便扶着他的手臂,起身下了轿撵,“不过是随口一提,也值得将军这样表忠心?”
谢祯跟在他身边,二人前后相随进了正殿,转过帘幕三重,方才到中庭。庭中烛火通明,疏影碧落、流水潺潺,正中放置一高一低两张桌台,琉璃茶盏,糕点果核已然齐备。
“不必铺排,朕与将军吃顿家常饭。”钟离遥摆摆手,随即命人撤下侧边的桌台,左右静候的侍从也退下去了。
谢祯站在原地,垂首道,“臣不敢。”
“不过一日功夫,臣弟便换成了臣,殿门不敢入,赐席不敢坐,”钟离遥看了他一眼,叹道,“看来,朕以后也只能道一声‘谢将军’,喊一句‘爱卿’了?”
“臣……臣弟。”
“祯儿在北疆随军常驻二年有余,回朝不过半月。又恰逢国丧,是夜城门绞杀叛军千余,林林总总、变数横生,连日劳苦。朕都未曾慰问,自然……”钟离遥顿了一下,便道,“与朕生分,也是自然。”
*一月前。
“朝廷有旨传到。”亲信风尘仆仆,穿越黄沙方至将领营帐之中,向着谢祯垂首告安,“东宫手谕,请将军务必亲启。”
手谕亲书:祯儿,京中有变,务必权柄在手,以辅国政。
谢祯一身甲衣,姿态挺拔瘦削,面色凝重,立即修书写道:请兄放心,佳音必至。
写罢此句,他略一思衬,又拿烛火点了,方回复道,“京中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陷兄长于漩涡之中,你且传话回京。”
亲信欲要开口,谢祯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指环:有此信物,兄长一看便知。
*
此刻,钟离遥从袖中掏出一枚指环,放在手中赏玩,却正是那日谢祯命人带回的信物。
此指环小巧精致,尺寸却是少年人的物什,谢祯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艰难的开口了,“臣弟、臣弟知错,能否……将此物还给臣弟?”
钟离遥道,“祯儿既与朕生分至此,又何必……”
谢祯语塞,不等此话说完,便撩袍坐下。
钟离遥把指环赠还与他,“此物系有一诺,朕还记得:根生一脉,棠棣连枝,此物为证,以表衷心,此后言必随,行必至。”
“是臣弟十二岁那年,于后花园东风亭许下的诺言。臣弟驻军疆外,对朝中之事知悉不多。月前收陛下手谕,方才有所耳闻。”谢祯停顿了一会儿,便说,“陛下守根基于朝堂,定风波于暗流,心交力瘁,臣弟何敢心生怨怼。”
此刻,他将戒指收入怀内,置放妥贴,方又道,“判臣钟离启,依仗中宫张氏受宠,与其娘舅太史张愈沆瀣勾连,恰逢先皇龙体欠佳、意识渐不清明,便意图在朝堂之上易主东宫,后因受到一干重臣反对,而未能得逞。”
“此子野心昭然,竟趁先皇病危之际拥兵城下,意图篡改遗诏,发动政变,万幸遗诏尚存。臣弟受命于此际,何谈劳苦,又何敢以此邀功,求陛下怜惜慰问。”
钟离遥听罢,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祯儿之心,朕当然明了。不过有一事你却不知。”
“何事?”
“遗诏确系先皇亲书,命朕继位。但前夜兵乱之中已为钟离启所毁,留存这份实为仿造,由熟知陛下手迹的太学编修所写。”
谢祯左右回顾,确见四下无人,方才说道,“如此一来,臣弟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真迹已为判臣所毁,中宫张氏等人定然知晓,为何张愈上前查验,却被张氏阻止?”
“东宫一派势众庞杂,尚有忠臣清流、名谏士子拥护于朕,且有你兵权在握。遗诏真假事关社稷,岂是他张愈老儿单口所能左右的?更何况,天下人皆知张氏易主之心,纵有争议,不免有拖延污蔑的嫌疑,稍有不慎,便失人心,岂非得不偿失?”钟离遥笑道,“此为其一。”
“前夜,钟离启身负重伤,叛逃流落出宫外,灵堂之上,张愈却身系两条孝带,形神憔悴,难道意在制造钟离启身亡之假象,以降低我等戒心?”谢祯立刻明了其中厉害,“张氏阻止张愈查验,却是以退为进,既摘清自己,又表示支持、卖了情分与陛下。二人若早已勾连,让张愈闭门反思,不必插手国丧及皇陵入葬事宜,便更是给了他们机会。如此一来,若新君身犯险害,却与他张氏一派何干?”
“此为其二,”钟离遥点点头,颇为赞赏的看他,“难得祯儿心思通透,一点即明。”
思及这位新君向来思谋甚远,忧虑前瞻,谢祯不由愧道,“臣弟愚钝,未曾为您分忧解难一二。”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祯儿谋略武艺已然胜其千万,又何出此言?今日今日,祯儿不仅避朕如虎狼......”钟离遥神情一转,笑着夹菜于他,“就连这样貌……为兄都快认不得了。本是英俊少年儿郎,如今面上少说也得三两西北黄沙。”
“兄……皇、陛下,”谢祯磕巴了两声,一时不知道叫什么好,硬是往嘴里多塞了两口菜,“您除了谋略过人,挖苦人的本领……也是越发脱俗。”
钟离遥含笑看他,却不辩驳。
饭罢,新君赏赐了些茯苓膏、药草霜,并玉如意一柄,谢祯谢恩告退。
再晚些时候,少司府送来西域流香‘索明子’。
“主子爷,”德安亲自调香开盒,请示皇帝,“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伺候您歇息吧,将军自西域带来的流香已送至宫内,今晚是否……”
钟离遥此刻正批阅三日来堆积的奏折,闻声便搁下朱笔,问道,“此香可送去检司?”
德安略有惊诧,“未曾,主子爷是疑……”
“怀疑祯儿吗?嗬,你也敢猜。”钟离遥捏了捏眉心,轻笑道,“若朕没记错的话,目前尚任职少司府的王襄正是张愈的亲外甥,其母与张愈、张皇后乃是一母同胞。”
“宫中凡百物件,皆送入少府,再定时足量分付各宫中,其中侍从婆子烦杂,事关主子爷的一众事务具应谨慎,”德安忙收盖香盒,谢罪道,“此为奴才之过,还请您责罚。”
“罢。”钟离遥摆摆手,站起身来,“用料交接一应照旧,私下过内检司查验,不可张扬。”
“是,奴才明白。”德安乐呵呵的去扶人,过了内庭却忍不住发问道,“老奴多嘴一句,为何这几天,瞧着将军怪怪的?”
“怪?”钟离遥挑眉,轻嗤一声儿,“恐怕他的心思,你这老奴也明白。”
德安忍笑低了头,“老奴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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