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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风雨飘摇,霹雳声响,似颤动着整座辉煌的宫殿。烛火摇曳着,忽而被拉长,一阵风过,倏然熄灭了,宫殿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忽然暗了下去,这寂静中忽然塌陷了某一块——某种难以察觉的肃穆隐约浮现。
侍女连忙掌火添了新的蜡烛,退出去跪在殿外静默的候着。管事的太监递出一张牌子,让她下去领罚。
大殿正中,九蟒盘踞的金座之上,闭目养神的人终于睁开了眼。他一身素衣,身上却浮动着威严而镇静的气势,任由殿外风雨吹拂,仿若置身事外。
此刻,似在等待什么,他手指轻扣,扶手上雕刻精致的金色蟒头发出微弱的、节奏鲜明的声音。
“主子爷,夜深了。”
只见他略显慵懒的摆了摆手。左右侍从随即意会,垂首鱼贯退出殿外候着,一阵细碎嘈杂之后,殿中是更加诡异的寂静。
身边太监关切俯身,递出手臂去候着。
钟离遥起身,站定片刻。
殿外风狂雨骤,烛火摇曳闪烁着。忽然一阵肃杀般的刀锋滑过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金属声响,来人跪倒在殿门,溅起一小片血花。
“臣弟,求见新君。”
太监心中一紧,身子伏的更低了。一片惊惧的寂静中,皇宫远处传来厚重而深远的丧钟声——霎时声影嘈杂起来。东宫侍从人员出了宫门却落不下脚时,才见那灯火人影之下,尸横遍地,头颅筋骨皆是一片模糊。
侍卫来报,“殿下,皇上他……薨了。”
钟离遥负手静立,风雨疏狂之下,那神色瞧着仍淡淡的,“德安,去把本宫的孝服拿来。”
德安忙应是,退了下去,钟离遥这才抬眸望向殿外,盯着人似思忖一晌,方才出了声儿,“进来吧。”
谢祯踏进门来,那满身血雨自银甲流淌,溅落在地面之上,似绽放出几朵湿润的梅。他掀袍跪在钟离遥面前,复又恭敬伏倒下去,“殿外风雨正浓,道路泥泞,臣弟叩请新君歇息片刻,待一切妥当。”
钟离遥似微微叹息了一声,“祯儿,过来。”
谢祯轻怔,却仍不敢动作,只忍声道,“臣弟……如今一身泥晦,恐惊污了您。”
钟离遥缓步下了蟒座,径直走到人面前,抬手递出一张洁白的帕子。
“……”谢祯垂首,那姿态臣服,却跪得更低了。
盯着那僵直跪在脚下的人,钟离遥抬手掐住他的脖颈,迫使人扬起头来,那笑容微微,越发的幽深莫测,“吾的好祯儿……如今,也不肯听话了呢。”
那声息哑哑的,“兄长……”
闻言,钟离遥方才轻嗬一声,那筋骨分明的手渐而上移,钳住人的下巴,另一只手便拿帕子去擦他眼睫、面颊和鼻梁上的血渍和污秽。
猛地——谢祯抬眸,紧握住他的手腕。
倏然相对,眉睫微颤,一颗浑圆的血珠自颊边坠落,摔碎在地上。暗夜的光彩与幽深流荡着,似有无言的对峙。
谢祯神色难辨的盯着他,眼前这位威严加身的新皇帝,在烛火摇曳中静默站立,身姿挺拔,如沐圣光。
钟离遥哼笑,轻描淡写的抽回手,“放肆。”
谢祯随即垂首谢罪,叩伏在地上,“臣弟……逾矩。”
似默许了这样的放肆,钟离遥将帕子丢给他,“擦干净罢。”
谢祯应是,双手恭敬接过。
德安连同几位侍从,早已候在一边,见此情形,方才敢上前说道,“主子爷,想您体谅谢将军今日劳苦,奴才已经吩咐人置妥沐浴。”
“罢了。”钟离遥摆手。
德安眼神示意,侍女们随即上前拜请,引领谢祯去沐浴更衣。这座殿、这条路,他早已来过千万次,此刻又何需引路。
钟离遥望着他的身影过了帘幕重重,沉默着,心中似有所想。
德安伺候新皇帝更衣系带,温茶漱口,继而清水沾湿绸帕,将皇帝手腕处残留的一道淡淡血痕仔细擦拭干净。
“德安,”钟离遥忽而出声,“本宫这个弟弟,如何?”
“主子爷这双手生的如此漂亮,”德安只是沿着手腕,继续轻柔而专心的擦拭着皇帝的手,似在赞叹道,“写的了一手好字,画的了一手好画,拉弓射箭又不在话下,奴才可得专心仔细的伺候呢。”
钟离遥意味不明的叹息了一声,“当年那个祯儿,确实是长大了。”
德安柔声道,“一晃十三年,谁说不是呢?倒是您,如今已是天下人的倚靠。四时盛景,也须得沐浴圣恩。”
皇宫深处丧钟再次响了起来。丧钟三鸣,一鸣为广昭天下,二鸣为群臣跪唁,三鸣为新君礼拜。按照祖制旧约,丧钟响过三遍后,方能宣读先皇遗嘱,请新君继任,如今刚过四更天,约莫不过一个时辰便天亮了。
德安为新君整理好衣襟,在其手腕处系上一条明黄色的腕带,继而退至一旁,“主子爷,殿外已备下轿撵,谢将军也候着了。”
“时候尚早,”钟离遥抬起手来,“不必备轿。”
时过五更,天色渐亮。
丧服素衣,孝带加身,神色冷淡的新皇帝,在一众侍从的拥护下,踏出了东宫正殿。
东宫门外,丞相及群臣二十有余,此刻正襟跪拜,面色凝重。见人出来,忙叩首呼道,“臣等恭迎殿下灵前即位,请殿下移驾奉安殿。”
“德安公公,请速速备撵。”
钟离遥拂了一下孝带,继而俯身下跪,朝着先皇灵堂方向叩拜三下,面容沉寂。
群臣及一干侍从惶恐伏倒,不住叩首。
叩拜完毕,新皇帝起身,却不发一言,只朝着圣安殿灵堂方向走去。
德安向群臣稽首行礼,并道,“殿下感念先皇圣恩,深感悲痛,故此不备轿撵,躬身前去。各位大人,请吧。”
“殿下仁孝,德行感念上天,臣等亦趋。”丞相及群臣再次叩首,方才起身随行。
灵堂前皇子齐聚,皆是孝服装扮,太傅、太史及余下重臣皆在灵堂跪唁多时。奉安殿两侧高悬金缎制九龙引幡,梓宫置于大殿中央,设黄龙帐幔、白绫围幔,灵堂两列各燃着数盏纯金制琉璃长明灯,丧食丧花数目齐备,威严肃穆,悲恸之声此起彼伏。
灵堂左右两侧各设有一道内门,右侧空悬,奉有牌位,乃书敬贞皇后之位的字样;左侧幕帘之后是继后张氏、贵妃赵氏静坐垂泪。此刻,先皇生前服侍左右的内臣正高举遗诏,静候新皇圣架。
钟离遥行至奉安圣殿,便听得群臣疾呼,“恭请殿下圣安。”
半月前,尚且为改立东宫一事暗流涌动的朝堂,在今日的奉安殿外显得格外一致。
地面上隐约泛着洗刷过后、潮湿的红光,和谢祯刀柄上东宫殿下亲自督造赏赐的那颗西域宝石,有着一样的色泽。
行三、四、五的三位皇子并六公主,此刻也垂首叩拜,静候这位仁德新君得以继任,“恭请殿下圣安。”
天色大明,钟离遥颔首阔步,行至灵堂,按照祖制叩首行礼,并添梓宫前明灯三盏,燃灯奉花。他举止间镇定而威严,眉目流转着一种天然的气势,身着素衣却胜万千华服,礼节进退有度,分寸丝毫不错。
不消言说,从出生那刻,他便是命定储君,集万千宠爱、享东宫之尊,气度仪态、言谈举止无一不合礼法;更何况经此二十年,这江山基业、辉煌殿堂、庙堂仪制,无一不是他的一部分,也无一不在他的眼底胸中。
群臣无声,静听内臣朗声宣读遗诏,“东宫钟离,讳遥,仁德孝贤,兼备明君之姿,是为继位良选……以上达天听,新君当胸怀疆土,顾念生民……府相三尊,当凃肝脑、竭心力,鞠躬尽瘁,以辅新君而兴大业。”
“臣等谨遵先皇遗诏,恭请新君灵前即位,愿凃肝脑、竭心力,鞠躬尽瘁,以辅新君而兴大业。”
“请新君接诏。”
钟离遥并未亲自上前,只是抬了下手,德安便立刻会意,在内臣的迟疑与惶恐中接过圣旨,“请三相验明遗诏,并覆群臣。”
“这……”群臣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为东宫易主一事,朝堂激荡、群臣相疑,继位大事自当慎重,不可含糊。”钟离遥俯视诸众,眉眼沉静,“诸相不必多虑,依祖制验明遗诏方可。”
丞相拱手,“新君仁德贤明,天下有目共睹;臣以为,遗诏不必再验,臣等唯陛下是瞻。”
“老臣不才,自读书起便常伴陛下左右,”太傅道,“依臣愚见,遗诏不必再验,臣亦唯陛下是瞻。”
一干重臣纷纷附和,东宫一派已然叩首不住,“恭请圣子即位。”
低伏的身影中,尚有一人挺直了脊背,此人即是太史张愈。太史一职与太保、太傅相当,位列三尊之一,掌管礼制典祀、宗庙等,亦是先皇之中宫继后张氏的兄长,东宫易主新人选二皇子钟离启的亲舅舅。
只见他拱手说道,“臣斗胆请命,为尊祖制、为平悠悠众口,甘冒大不韪验明遗诏。”
“甚好。”钟离遥微笑,“德安。”
德安双手托举遗诏,微微躬身,“太史大人,请上前。”
张愈缓缓起身,除玄清色朝服系着两条白色孝带外,冠冕、鞋履、佩绶皆符合国丧礼制。此刻,他面容死寂,一步步走向前去,跪对梓宫接了遗诏。
群臣屏息,见他颤抖着手指,一点点正欲展开遗诏时,忽闻的一声,“大人且慢。”
幕帘后皇后张氏吩咐了侍从,递出一张笺子,“中宫手谕,先皇梓宫灵前,太史大人身系两条孝带,为知礼而不尊;特请新君赐罚,降职一品,禁足反省。”侍从继续道,“娘娘口谕,既如此,张大人已非三相,自然也无权验明遗诏;还请新君以江山社稷为重,速速灵前即位。”
“太史大人的孝带为何两条?”
“他何时挂了丧?好稀奇,这……”
听着群臣窃窃私语,张愈周身一滞,似认命般缓缓递还遗诏,垂首深深的朝梓宫叩拜一下,继而跪伏在钟离遥面前,两行老泪缓缓留下,“臣,谨遵圣诲,叩谢新君。”
“儿子谨遵母后旨意。”钟离遥负手静立,轻描淡写的看了张愈一眼,“既如此,国丧期间,一切礼制照旧。先皇一生励精图治,内政修明,当以谥号“康穆”称之,二十七日孝期过后,葬入皇陵。”
众臣无异议,“新君圣明,孝德感天……”
“国丧一事,便由丞相暂代掌管吧。宫中一切军遣侍从调动,皆有……”钟离遥略顿了一下,似笑非笑,“谢祯,国丧期间,随时留在宫中待命。”
“臣……”后面的“弟”字被他吞咽下去,谢祯恭敬道,“是,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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