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下意识地想要说不,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一时之间,她似乎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你讨厌我么?”
他察觉到她的迟疑,忽然问道。
这话听起来颇有点像是另一个问题的第二种说法,“你喜欢我么?”
一股热潮缓缓地漫上韶音的脸庞,她用手一捂,果然是热的。她使劲晃了晃头,之后才想起来他看不到,便小声回答道:“不讨厌。”
“还怕我么?”那男子继续平静地追问。
“不怕了。”
他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那今晚便将屏风撤去好吗?”
“……我睡觉很不老实,若是撤去了……难免会尴尬。”
就像上次晨起那般,她睡梦中将被子抢到怀里搂着,不觉衣衫松弛,大腿都露出来了,也不知被他看去了多少。
李勖的眼前闪过了白花花的一片,亦觉得周身一并燥热起来。他压抑着声音道:“我们是夫妻,没什么好尴尬的。”
“夫妻也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韶音咬着唇反驳他,脑子里闪过的尽是儿时阿父阿母在一处时的亲昵场面。
也是一年夏末秋初燠热天气,她与阿弟和表姐阿泠一处玩躲猫猫,轮到了她躲藏,她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谢太傅的书房,躲到了一架悬挂起来的独榻之后。谢太傅正凝神临一帖《乙瑛碑》,并未留意到躲在屏风后的女儿。
谢夫人进来给他送冰莲子羹解暑,韶音便惊讶地发现阿父极其自然地揽住了阿母的腰,将阿母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时候的她见到父母亲昵只觉得打心眼里高兴,便捂着嘴乐出了声。
阿父阿母顿时分了开来,满脸都是尴尬,见孩子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捂着嘴,正看着他们笑得眼睛弯弯,又双双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还有许多次,当着孩子的面,双亲举止虽合乎礼仪,神情言谈却流露出自然的亲昵和关怀之意,那时候的韶音最喜欢看父母如此,他们笑她便也跟着傻乐,整个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欢喜。
此刻想来,却是忽然觉得有些羞赧。
“那是在人前”,韶音听见她的夫君轻声纠正她,“人后自可不必如此。”
“君子慎独,人前人后自当如一。”
她仍巧言反驳他,话落却心念一动,忽然娇声道:“你喜欢喝冰莲子羹么?”
李勖一怔,随后诚实答道:“我没喝过,如果不是很甜的话,大概会喜欢吧。”
“那……改日我教厨下做了,给你送到营中解暑好不好?”
床帐内昏暗的天光似是为她的面皮罩上了一层铠甲,她仗着这片昏暗心安理得地发扬了陈郡谢氏重情轻礼的家风,将耳濡目染学会的那一点点对人之好小心地试探于他。
他似乎又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劳烦你了。”
晚饭过后,西厢房的侍女进来传话,说上官云醒了,想要见李将军和李夫人。
上官云浑身上下都缠着纱布,此刻依旧无法坐起,便不能向李勖和韶音行礼,只能歉然道:“蒙将军和夫人出手相救,上官云感激之至,此刻不便起身,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和夫人恕罪。”
他去营中报信那日李勖便发觉,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很有章法。他是个小长生道,却跑到了剿灭长生道的北府军大本营,面对着满堂佩刀着甲的将士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可见其胆识过人。昨日刁云一众虐打辱骂于他,他宁死也不肯松口辱没父母双亲,可见还是个有骨气的。
李勖心中颇赏识他,问话便愈发严厉。
“你年岁几何,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落到京口,昨日在赵府门外向内窥探意欲何为?你老实向我招来,我自会派人一一核实,若与你说的有半句出入,便是我夫人阻拦,我也定然不会容你。”
上官云感激李夫人的仁慈,又已知道他没有杀他之意,原本也是想将这些底细和盘托出。
原来他今年已有十五岁,比李四娘还年长了两岁,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不过是因为多年战乱,家中贫寒吃不饱饭的缘故,他瘦成了皮包骨头,个头儿也像是停滞了一般,看着倒比四娘还矮小一些,比谢候更矮了一大截。
他本是扬州会稽郡句章县人氏,上头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阿姐,名唤上官风。二人的父母本靠务农为生,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后来因交不起税便失了良田,只能投身到琅琊王氏为佃户,自此家境每况愈下,有上顿没下顿,平日里除了耕种水田、在王氏的碓场中做工外,还要靠着阿姐和阿母做些针线活赚零花贴补家用。
这一家四口也不是真的信奉长生道,相信什么“血祭神灵,死亦长生”,不过是长生道句章县分坛为了吸纳教众而施粥送米,他们家已穷得揭不开锅,便为了这口吃的稀里糊涂地入了教。
长生道起兵后,上官云的父母均为朝廷平叛的大军所杀,家里就只剩下他和阿姐相依为命。
父母死后,上官云深受刺激,也随着叛军一起杀入了句章县衙,砍杀了几个官差后,正要随着大军攻打会稽郡治山阴县的王谢二族,临出发前却为上官风制止。
上官风决意离开会稽躲避战乱,上官云拗不过阿姐,只得随之收拾行囊,一道踏上了流亡之路。一路上到处都是乱兵流民,二人不幸失散,上官云一路打听,听说阿姐可能是来了京口,这才一路追随至此。
前些日子,他本已打听到阿姐投身铜驼街上的醉香楼做女侍,可是待来问店家时那店家却眼神躲闪、语焉不详,一味轰赶他,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才不情愿地露了些口风出来,“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不过她前几日便辞工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人在何处,更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姐。”
上官云顿生疑窦,再找附近的人打探,便知道阿姐为赵化吉一伙人调戏又被李夫人所救之事。机缘巧合之下,李夫人竟然派他去军营传信,他有心向她和李将军求助,却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知道了反倒打杀于他,因就作罢。
他昨日窥探赵宅,便是疑心阿姐为赵化吉所匿,因此才招来了刁云等人的一通殴打,险些丢了小命。
这一通话说得韶音心中戚然,她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如此苦命之人,更不知道那日随手解救的女侍就是上官风。
当日她与赵化吉散后便去询问店家那女侍的状况,店家当时只说无碍,已放了她半日假,教她回去歇息了。
韶音当时并未多想,只道那女侍是小地方的人,不懂礼数,为人所救也不知过来拜谢一番。不过,她救她倒也不是为了这番谢,因也就一笑置之,径自与四娘买礼物去了。此刻再一想来,这才察觉此中矛盾重重。
那孤女只身一人来到京口,必然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正因没有容身之所,又想着早日与阿弟重聚,这才投身到人来人往的酒楼做起了抛头露面的女侍,而那店家却偏说打发她回去歇息了,可知其目的不过是不想教此女与她见面而已。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动,皱眉问上官云道:“那店家说你阿姐是什么时候辞工走的?”
“正是夫人遣我去军营送信那日往前三天。”
这么说来,便是她还在楼上与赵化吉交谈之时,先行离去的赵洪凯和刁云二人便串通了店家,合伙将上官风隐匿到了无人之处。
韶音恍然,手不由攥紧了衣袖,背后微微发凉,心头却燃起了一股怒火,“贼子欺人太甚!”
他们这一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可知平日里蛮横到了何种程度。
上官云已话语哽咽,“上官云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和夫人仁慈大度,先是救了我阿姐,后又不计较我的身份,救了我这条贱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斗胆再求将军和夫人为我阿姐做主,将我阿姐救出,往后我们姐弟二人的命就是将军和夫人的,愿凭驱驰,刀山火海绝无二言!”
韶音的一个“好”字还未脱口便被李勖的眼神制止。
李勖轻笑了一声,“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我们要你姐弟二人的命做什么?你的话我只信一半,待我着人查探过后再议。”
韶音瞪了他一眼,方才的热血亦稍稍冷却下来,“上官云,你确定你阿姐是被藏匿于赵府么?”
上官云迟疑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不慎牵连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阿姐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见那赵府高墙便直觉阿姐定然就在其中……夫人若问我确不确定,我也不敢保证。”
这便不好办了,若是别府也就罢了,大不了带人闯进去搜查一番,可偏偏是赵府。李勖与赵勇之间本已紧张,他前脚刚罚了赵化吉,后脚若是又带人闯府,只怕两部兵马不来个火并便收不了场,那上官风能不能被找到已在其次了。
这个道理不消李勖再说韶音也明白,李勖动了动嘴,见她皱着鼻子看自己,便没再说什么。
说话之间,阿筠忽然引着四娘走过来。四娘小脸红扑扑地,迈步进屋时候还未喘息匀当便火急火燎地道:“阿兄阿嫂,不好了!姨母带着阿萱和刁氏过来了,这会儿正和阿母闹呢!她说阿兄若不出面给个说法,她便一头撞死在咱们家,做了鬼也要闹得咱们家不得安生!”
韶音闻言看向李勖,恰好他也朝着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之间,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天赐良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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