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出奇的安静令上官云如擂的心跳声显得格外分明。
此时此刻,那之前还口口声声地说“他还只是个孩子”的谢氏女郎沉默了,她不再说话,而是在心中掂量起了他这条小命的轻重,他上官云是死是生全在她一念之间。
韶音自觉遇到了生平以来第二桩为难之事,而那上一桩还是遵父命嫁给李勖。
此时此刻,善与恶、是与非、正义与邪恶的界限忽然变得没那么分明了,她心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难以抉择,便想问一问身旁之人。
他见过那么多的生死,或许会比她更通透些。
“那后来呢,后来还遇到过那样的情况么?”
李勖知道,她想问的其实是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他还会那么慈悲为怀地选择放过么?还是先发制人,下令凡是长生道便格杀勿论?
战争的残酷远超她的想象,那残酷不止是血肉横飞、尸骨遍野,更是人心的荼毒、善恶的模糊。对与错不再分明时,将军想的只有赢,只有赢了才能活命,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像此时此刻这般反思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韶音从李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复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她忽然蹙着眉问他:“他们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叛乱?”
李勖哑然失笑,他本不想与她继续说下去了,战争的是是非非远非一两句话可以道明,只怕会徒增她的烦恼。
略一思忖,李勖反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过得好?”
“我、我——”
韶音期期艾艾起来,她方才那句“过得好好的”只是顺口一说,并未认真想过他这个问题。
李勖一笑过后,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浙东肥沃,士族争相圈地,占良田、据山林、建别业,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只能沦为士族的奴仆和佃户,他们过得并不好。”
长生道固然妖言惑众、流毒甚深,可究其目的,不过是靠着这种装神弄鬼的邪术将本是一盘散沙的百姓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这些人被邪术害了心智,竟然连王珩三岁的小孙也不放过,可士族豪强侵占他们的土地、害得他们家破人亡之时又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你的意思是说,我谢家众人之死都是罪有应得?”韶音骤然反问,她从他毫无波澜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同情叛军的味道,一时难以接受,只觉他那话字字诛心,冷酷至极。
看着他平静的面孔,韶音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那你呢?人人都说你是北府第一猛将,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令长生道匪闻风丧胆!若不是你,东土之嚣岂会这么快平复?若是真如你所说,你冒着性命危险征战沙场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帮着我们这些士族继续鱼肉百姓?”
李勖苦笑。
兵者,刀也,刀哪有什么意义,如果非要问刀有什么意义,那便是杀,杀,杀!
正因为不想再做刀,要做握刀之人,他方才如此苦心经营。
杀戮早已令他的心肠变得冷硬,若不是今日与她说到此处,他绝不会再费神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他心中有一个近乎缥缈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要思考的的只有手段,没有意义。
韶音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身边的男子。
他一再颠覆她对武人的印象,当她就要以为他其实也是个极温柔的人时,他却又忽然让她看到了那温柔外壳下的冷硬。
“站住。”
韶音刚刚站起身来,手便被他一把拉住。
他并没有十分用力,可她还是挣不脱他,那握着她腕的大手合围成了铜铁铸造的铐,任她如何挣扎,依旧纹丝不动。
“你思虑太多”,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你只要凭着直觉做出决断,告诉我,这长生道的小子,留还是不留?”
他在逼她,韶音被他的强硬逼出了泪意,“我不想做决断不行么?”
他摇摇头,丝毫不为所动。
“我、我……”韶音心乱如麻。
她方才说,不能将家族罹受之难算到一个孩子的头上,可他却偏告诉她,长生道全教皆兵,这孩子手里也可能沾过谢氏的鲜血!
五叔、二十七叔、姑父……那么多的亲人丧命于长生道的刀下,他们前一刻还笑着逗她说“阿纨又惹你父亲生气了?走,我带你找他算账!”下一刻便沦为刀下之鬼,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留下各自的一家老小,此生不复再见——她如何能做到不迁怒?
可是,这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摆在面前,偏偏又年岁尚幼,她又何忍一句话判了他的死刑!
罢了,不如就按他说的,凭着直觉……凭着直觉,她不想要他死!
“我要留下他,直到他痊愈。”
韶音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整个人像是脱了力,话音落下的一刻,她自己也震惊于这个决断。
李勖深深了看了她一眼,“好,既做了决断就永远不要后悔”,说着松开了她的手,忽然朝着床榻的方向冷声道:“你听清楚了么?我夫人仁慈,不计较你的身份,无论你过往做过什么,她都要留你一命。你给我听好了,在这府中老老实实地养伤,若有半分不轨,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云的冷汗在这一刹那间湿透了身上、身下的几层被褥,“上官云……记住了。”
他费力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又陷入了昏睡。
那擂鼓似的心跳和刻意压制的不均匀呼吸终于恢复成了安稳常态,李勖收回目光,淡淡道:“他睡过去了,咱们走吧。”
他耳力敏锐,早在温嫂出门后便发觉了这个小长生道在偷听,之所以隐忍不说,不过是为了教他放下猜忌之心、安心养病,以免那好心的小姑娘一时心软却救下一条中山狼。
韶音刚一躺在榻上便觉困意自八方袭来,昨天熬了一宿,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情绪的起落,此刻已疲惫至极。
屏风后的男子也上了榻,令床榻为之一沉,他落下了床帐,轻声道:“安心睡吧,他一时半会醒不了。”
声音已恢复了温和,与刚才语气冷硬地逼迫她做出选择之时判若两人。
韶音的眼皮甫一落下又强自撑起,她实在是有些不解,他刚刚为何与她说那些。她要救上官云,他却告诉他长生道徒有多可怕;她刚一犹豫,他却又说长生道徒起兵反叛并非没有缘故,言语之间似乎还对他们颇为同情。
他为何一定要将她推入两难之境?
“你明明知道我是想救他的,为何还要与我说方才那些?”
帐外香烟袅袅,一缕缕自博山炉抽丝而出,盘旋地描摹着午后的日色。韶音的语气便与此刻的光景一般平和,细听又如那烟气一般带着一股轻柔的缠绕之意。
李勖方才的确是逼迫了她,可他并不是想让她为难,而是为了让她清楚明白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了解个清楚明白就不叫选择,只能算是稀里糊涂地顺势而为,过后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后怕、后悔,往后再遇上类似之事便会犹豫不决。
他带兵这么久,素来喜欢将丑话说在前头,从不做那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之事。的确会有人因此离去,可留下之人莫不心性坚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做的是什么,他便有了一只可以以一当十的亲兵。
韶音还很年轻,许多事只是凭借一股不计后果的本能去做。譬如在醉香楼路见不平便鞭打刁云和赵洪凯,固然是她天性勇敢,可也还是有不知轻重的因素在,这便不是真的勇敢,只能叫鲁莽。
可昨日便不同,她已目睹了刁云之悍勇,却仍能冒着性命之危冲入两伙人的白刃之中护住上官云,这便是清楚明白地选择,是真的勇敢。
再如今日,若他不与她将长生道的是是非非讲个明白,她也会救上官云,可这样的举动只是出于本性的纯善,是经不住世事打磨的。世道险恶,这纯善迟早会被往后的疑心和后悔消磨殆尽,人反倒成了麻木不仁之徒。
勇敢、善良、正义……这些品行应是一种愿意也有能力为之承担后果的选择,而非天性。
李勖心中清楚这个道理,可他素来不善言辞,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表达,沉吟了一会儿只好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屏风后的少女早已撑不住眼皮,一连瞌睡了好几次,闻言只是用浓重的鼻音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她大概是累极了,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勖哑然失笑,他方才竟然不由自主地用练兵的心法对待她,此刻想来颇有些滑稽,若是被她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又气得不搭理他。
韶音绵长的呼吸声带着些许催眠的力量,令李勖亦有了困意。他甚少白日安眠,战时昼夜行军,也不过是就地打个盹便能恢复体力,这一年多的承平时日于他而言已算是优哉游哉了,日日吃得饱睡得足,浑身上下憋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午后也毫无倦意。
如此睡过去实在是浪费光阴,李勖心里这般想着,渐渐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黑长香甜,二人齐齐醒转来时,窗外已黄昏。
韶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自觉出了一身的热汗,便将被子掀掉骑在腿下,依旧赖着不愿意起来。
“闷死了。”
秋老虎的余威烤得室内一片蒸热,她睡在最里,又有屏风隔挡,是以一点凉风也分不到,委实是闷得紧。
李勖的声音凉凉地传过来,令韶音的灵台恢复了一线清明,他极既然地接她的话,“将屏风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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