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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教室一向安静得出奇,只有纸张沙沙摩擦的声音,放眼望去,众人都埋头于堆叠书简的一隅书桌。
只是张学究一反常态,姗姗来迟。
学子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抬头看向她。从她的视角看来,这一张张脸尚且稚嫩,眼神蓄满了纯净的渴望。只为求知,而不为俗世所染。
却不知,经历这场来自朝堂争权的黑色风暴后,他们的道心能保持几分。
大周律令,适龄儿童,不论性别,不拘贫富,平等享有修习的权利,方式有三种:官学,私学和义学。
以三大书院为代表的官学*,属朝廷督造,每年朝廷统一拨款以供经营,部分还受民间捐赠。但如今君王式微,书院院长都被换做宰相董隐的走狗助他敛财敛权,原本免除的学费竟又开始大肆征收。这些书院掌握着大周最核心的教育资源,源源不断为他提供才学卓越的勋贵,以此形成庞大的势力集团,将一众与他异心的寒门学子隔绝于权势之外。
私学则不甚统一,有地方士绅捐赠而建,有地方官员组织督建,也有家族族学兴起后挂名向外招生的。既有像官学一般教授通项主面向入仕的,也有只教授商铺经营,针线绣法这类专项面向营生及特长的。因学费不菲,受众多为富商权贵,以习得技艺继承家业,或兴趣使然只为欢心。
义学为民间自发组织的慈善讲堂,但因师资有限且质量良莠不齐,多是免费教授穷人识字,鲜少能精研治学被选拔为官。
而众人现在所处的小书院隶属私学,又称专项研习,多为突击备考而设。因开办时间短、规模小、教学精而得名,相应的收费也高。明进在京中算得上有名,之所以能成绩斐然,是因为教学内容精准针对考题。至于为什么能押上,此中玄妙不言而喻。
于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很快知悉。今日午间得到的消息,时评将增设一新题型,名为“锲志*”,即要考生表露心志,显示忠心。说得好听,不过又是恭维王室、恭维董贼的把戏罢了。以前只道他昏聩,不想还恬不知耻,妄得人心。
大周昌荣百年,政权竟握于此种败类之手,简直荒谬至极。
可乱世法则,胜强权者,唯比之更强;获强权者,必亲于掌权者。以卵击石,无异于飞蛾扑火,最好的结果不过玉石俱焚。拯救王朝的希望落在这群少年人身上,他们只有在这场恶战中胜出,才能进入追逐权柄的赛道。至于谁能功名兼收,是成为惩奸除恶的义士,还是党邪陷正的小人,亦或是冷眼旁观的看客,便全凭个人了。
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她为师一天,应始终顺承这份育人育德的本心;她为大周子民一天,应为它的安危做些什么。
下定决心后,张学究回视众学子,神情庄重而肃穆。
“刚得到讯息,时评新设了一项题目,拟称‘锲志’,即阐述自己学为何愿,志在何方,忠于何人,意行何事。”
裴思君松了一口气,她道是多难的题目,不过抒情而已。她曾读过不少古册,名家作中不乏致谢颂恩,可信手拈来。
其余富贵子弟也松了口气,环境使然,于人情世故不说深谙,至少也熟悉。世家间的联系盘根错节,他们共担风险同觅利益,得以代代流传繁荣千秋。要经营人脉、维持交际,说一口漂亮的场面话是必修课。
有大胆的嬉笑着直言:“学究莫愁,褒奖之词我们最拿手,定夸得考官是心满意足、心花怒放!”
台上的女人并未松神,仍庄重道:“我知晓你们能自如应对出于朝廷需要的抒心叙志,也清楚这道题对你们而言不过送分而已。”
“所以我今天不讲答题,只讲‘窥心’。”
她边说边走到人群中,娓娓道来:“一个人的心,是其思与情的本源。探寻自己与他人之心的所思所感,是人身处世间的必由之路。”
“但勘破人心绝非易事。这世间,就是一个由真实与虚幻织就的网,人的言语、行径、甚至外貌,事的前因后果,是非对错都可能出于善意或恶意而作假,只有人心展露真实。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杆秤,在观察世界时去衡量,是否有违旁人的心,有违自己的心。”
“学生有些迷糊,既然人心难测,又怎知事实对错从而衡量呢?”
这番话甚是深奥,弯弯绕绕的难以理清,有人出言询问。
张学究微笑着向他道:“解铃换需系铃人。便用你的思与情,去审视你所观察到的。”
“你们如今读书,领悟先贤哲思,也接受着来自我与同窗的经历和观念,已然成长出属于自己的理义准则。可从外界获得的道理与判准一定可行吗?一定合理吗?你们方才讲到擅于褒奖溢美之词,这些话,是与你观察所得相符的吗?哪些出于你的口,哪些出于你的心呢?你或会说,我清楚我的心,但情形所迫,我不得不违心。何况一贯如此,大家心知肚明场面话的真假,不会放在心上,亦不影响实情。”
“而这一贯如此是由谁开始,又由谁规定,竟无人质疑过。”
“如果规则始于执策者私有的恶意,而又始终无人打破,那么虚假的、错误的理义也会被当做真实的、合理的而沿袭下去,让作恶者惯于作恶,受害者惯于容忍。我们是如何一步步屈服于“违心”的,这需要你们用一生的时间不断思考、修正。”
少年人并不乐于接受说教,此刻却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颤,不再是适才玩乐之状,纷纷正襟危坐起来。
短暂的沉寂后,有人试探着出言:“学究的意思是,不要盲目跟从世人推崇的处世之道,大家都默认接受的,可能并非是正确的?”
“不错,若你有心推敲,这并不难发现。多去看些日常之外的千红万象,或会对身处的世间有全然不同的认识。”
那学子点点头,又道:“学生明白了。可思尚且能以理义判断,情之于心又如何解?人非木石,难免徇情做些道理之外的事。”
裴思君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她已在这场围困中踌躇许久,精疲力竭。
女人回到台上,望向窗子以外的一团绯色,似也陷入了迷茫。她语气很轻,呢喃般开口:“是的,红尘之系避无可避,我只能从我有限的经历给些建议……”
“如若怀着真挚的渴求,而那渴求益于自己无害于他人,那便去做。彼此相亲或相恶,却皆为情而变,恐落得两两相愧。”
“以相亲为例,爱你之人,会不辞辛劳地养护你爱的花朵,哪怕风雪夜归客,也叫馨室丽如春。或许在这途中劳心费力,但被爱浇灌出的花朵会予人美好。何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得到的越多,回馈的也越多。”
“也许,从此就能拥有花海,再不必忧于养分。”
课下已是黄昏,有蝉空鸣,轻霞澄暮,在地上绘出稀稀落落的人影。女孩只是坐着,任熔金似的流云从眼中掠过,她却一动不动,沉默如墙外枯木。
裴思君觉得自己的认知被彻底地颠覆了,久久不能回神。她心中已有决断,却始终不忍,将那羁绊斩断。
其实,今日整个午间她都清醒着,她没有睡。
她知道谢芸在院子里,所以她在窗边;她知道自己被爱着,所以她将纸团露在桌上;她知道她心下的丑恶,所以她装作睡着,不敢去看。
她知道葵花很美,所以,她也想养护她。
可张学究所言,好像才更利于花的成长,不只是罐中的几束,而是当下的、未来的、千千万万的风雨下的黄葵。
金乌愈向西坠,教室后的少年收拾妥当正要离开,却见少女面上的薄雾浓云。
他看了良久,那团阴翳仿佛也融进他眼中,将原本就深的眸子染得更黑。
少女察觉到这悠长的沉默,喃喃自语:“可如果,益于自己的渴求会给爱人伤痛,也能坚持下来吗?”
很久以后,裴思君回忆起这段时光,都是慨叹这些话的合宜。如果世间真有宿命这种事,那它应是如此。
“如若伤痛是暂时的,就拼力去做,假以时日苦尽甘来便值得;如若伤痛是长远的,就考量所爱之深。”
“若我是那株花,枝上荆刺蓄毒,面对深爱之人宁愿就此枯死。世间妍丽不知凡几,人心自古善变,不必为一时的痴缠换取半生哀怨,一生困苦。”
温柔平和,却铿锵有力。
见女孩并未反驳,他又道:“何况试也不试,你怎知她一定痛苦,而不是乐在其中?”
“心甘情愿地奉献,也是幸福的。”
裴思君转过头,昏暗下,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只看到他清辉般的衣袍,干净的像檐上的青瓦,像那片苍翠龟背上滚落的晨露。
“时候不早了,归家去吧,莫叫你爹娘挂心。”
裴思君走在路上,觉得今日的月亮格外圆,连脚下的砂砾也有荧光流转,恬静得叫人心安。月色漫过红墙,向她所不及的无限远处蔓延,照入深宫内一女子身上。
一人伏在她案前,恭敬呈道:“殿下,事已办妥,不日您以遴选伴读的名义在三大书院提供资助名额的消息就会放出。因为提供的名额很少,又限于女子,董相不会生疑。”
女子勾了红唇,现出一个满意的笑。
“本就该能者胜之。”
“不予我的位置,我便自己去争,这才是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官学多不收取金银,或以吃食用度替代,此为私设*锲,即“刻”*出自《礼记·文王世子》,师氏的职责,是教导(太子)应做些什么,并阐明其中所体现的各种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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