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黄,元晗引回到房间里,才用小刀拆开火漆印,从里面取出精致的祥云花纹洒金信纸。
元晗引从接过这封信的时候,便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他的母妃已故,与妹妹安宁公主也早无往来,和吴青又是说好了待到事成之后再通信。如此算来,这封从京洛寄来的信件,多半是属于龙椅上的那位了。
可父皇为何会给自己寄信呢?
他离京不过月余,虽说因为夔州一事,在途中耽搁了几天。但是按照最初的计划,他此时也应当尚未抵达蓉城。
难道是近日渝州城里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中。
元晗引开始后悔起来自己这些天没能和江欲雪保持好距离。
他担心父皇来信是为了怪罪于她,也担心父皇仍然为那事生气。
就像当年,空庙案事发后,他曾跪在勤政殿外为江欲雪求情,可是反而得了禁足半年的惩罚,因此没能在她离京之日赶去送别。
他当初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兰心蕙质,与自己一同长大,在上书房和西书房都广受欢迎的女孩,会因为心中妒火,设计谋害太傅的外孙女。
他们那时都尚未成年,心里哪有这些弯弯曲曲的事情。
而且,江欲雪分明与白皎月也常在一起玩耍。
他自始至终都不曾相信江欲雪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虽然那时他心中疑惑重重,但他仍是依凭本心,为她求情伸冤。
只是自己着急的举动反倒是弄巧成拙了。最后也没能见上她一面,和自己的妹妹也因此日渐生疏,最后断了往来。
元晗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手中的信笺。
信纸上的文字迹姿态逸朗,正是他熟悉的字迹。
他紧锁着眉头,一字一句地将信件阅读完毕。
阅毕,元晗引松了一口气。
父皇信中所言并非江欲雪之事。只是,信中的话题也并非什么轻松愉快的话题。
他心下了然,将信中提及之事埋于心底。他把信纸放在烛火处引燃,待它化为灰烬之后,才唤来了裁冰准备热水沐浴。
次日一早,江欲雪便来到他门口敲门。
虽然她对于昨日的那封信颇为好奇,但是心里也大概知道那封信来自何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
她笑眼盈盈地说道:“早上好啊!你收拾好了吗?我们现在去县衙找曹知府打听金珠的下落吗?”
元晗引哑然失笑,无奈道:“你今日起得未免太早了些,我还没有用过早膳。”
江欲雪笑着说:“那还不简单,要不我带你出去吃?”
元晗引想了想,点头答应:“也好。那你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便来。”
江欲雪心下疑惑不已,眼前这人分明已经换好了衣裳,怎的还要再换呢?
等到元晗引换好衣服出了门,江欲雪立刻便明白了他换衣服的用意。
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压下心头的雀跃,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江欲雪今日穿着的是一件杏黄缎面底子桃花刺绣交领长袄,而元晗引换上的衣服则是一件杏黄色暗纹袍子。
江欲雪轻咳两声,眼睛望向别处,语气间藏不住得意,嗔道:“怎的,我还当王爷是要换件正儿八经的衣服再去县衙呢。却没想到原来是王爷枉辔学步,剽窃了小女子的创意。”
元晗引镇定地辩解道:“序秋此言差矣。我这身衣服也不算学得不好吧?依我看,序秋似乎也很满意呐?”
江欲雪自然仍是嘴硬,闷闷道:“王爷可别自作多情,小女子不过是见今日阳光甚明,天色甚亮,心里欢喜罢了。”
谁知刚出门未行几步,江欲雪的这番言论便被老天爷给戳穿了。
不过顷刻,竟是刮起了寒风,伴着呼啸而过的风声,雨滴也从天而降,洒在地面上,很快汇聚成一条又一条交织的溪流。
江欲雪脸色颇为难看,面红耳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任由元晗引拉着自己回了驿站。
钱伯从后院牵来马车,在驿站雇了个临时车夫。
二人上了马车,在细雨连绵中到了县衙。
至于早饭,元晗引和江欲雪体验了一下县衙的公餐。虽说算不上多么鲜美,但是味道尚佳,也填饱了肚子。
在会客厅中等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曹知府才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赶来。
他可没有忘记这两位的嘱托,一大早便循着县志的记载,去找寻金珠的住址。
只是没想到金珠在五年前离开赵府后,和家人搬离了原先的住址。他四下打听,才终于探听到了金珠现在的住址。
看见眼前浑身湿透的落汤鸡,元晗引和江欲雪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再三道谢之后,让他今日回家休息一日,并给了些银两以表歉意。
曹知府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好说歹说之后,他才终于勉强接下银两,去休息室沐了浴,换了身衣服,打着伞回了家。
元晗引和江欲雪则将曹知府打听到的地址告知了车夫,没有再耽搁,在正午之前赶到了金珠家中。
金珠家中只有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和年仅十岁的幼弟。
他们一家人住在城郊山脚下的一个小草屋里,只有三个房间。
篱笆围着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榕树,树底下有十来只鸡正在啄食。小院里还有一个方形的石缸,现在已经蓄满了雨水,多余的水沿着青苔斑驳的石壁流淌出来,渗入泥地里消失无影踪。
他们下车的时候,雨还未停,草屋中,金珠的幼弟正拿着锅碗瓢盆接着屋顶渗漏的雨水。
见着来了陌生人,他也未多做理会,仍旧专注着眼前的事情。
眼前少年的态度令元晗引和江欲雪颇有些尴尬。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决定按照传统的方式决定谁上前打招呼——那便是石头剪刀布。
江欲雪狡黠地笑着,说道:“我出剪刀吧,你听清楚了吗?”
元晗引无奈笑笑,道:“嗯,听清楚了。”
毫无疑问,最终输掉的人正是元晗引。
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掩饰好内心的惴惴不安,走进院子里,清了清嗓子,温和地问道:“这位小友午好,我和外面的那位姑娘有事来找金珠姑娘。请问此处可是金珠姑娘的家?”
“是。”那男孩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一眼元晗引,只是冷淡地回应道。
元晗引尴尬地笑了笑,继续问道:“请问小友叫什么名字?”
男孩这才抬起头,轻轻瞟了一眼元晗引,看见眼前这人衣着讲究,举止文雅,当即猜到这人并非自己家姐姐能够结识的人物。
想到这里,他略微有些疑惑,对眼前之人的身份也有了些猜测,他语气好了些,答道:“我叫陶淼,金珠是我姐以前做丫鬟时主人取的名字,她真名叫陶香。虽然不知公子和姑娘所为何事何来,但是外面现在还在下雨,还请二位进屋避避雨吧。”
陶淼在小屋里收拾出一块干净整洁的地方,招待元晗引和江欲雪坐下。
他继续说道:“家姐今日卯时起床后便去了山上翻土种菜。预计未时左右便会回家了。还请两位多等一会儿。寒舍简陋,但也还是比直接在院外淋雨好些。招待不周,两位见谅。”
陶淼虽然年岁不大,但是或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岁便十分稳重,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没有丝毫稚气。
江欲雪开口小心地问道:“我可以问问陶香姑娘平时都是在这山上耕种吗?”
陶淼将手中的脸盆摆放在漏水的地方,回答道:“是的,我们家的开销都是来源于家姐卖菜赚的钱。家父早早地去了,家母前些年患了病,仅靠家姐微薄的收入实在负担不起城中的宅子和开销。于是几年前转手出去,搬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陶淼往门外望了望,看着雨水如柱顺着屋顶流下,他开口说道:“这处虽然偏僻了些,但是也过得自在。”
江欲雪哑然,想要说些什么安慰陶淼,但是好像自己这种自幼未曾为生计发过愁的人说什么都显得很虚伪。
半晌,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会好的。”
陶淼的脸上绽开个纯粹的笑容,他说道:“你不必过于谨慎,我和家姐都不是小心眼的人。你们能不嫌弃进我家歇息,我就知道你们并非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了。”
听到这话,江欲雪和元晗引也放松下来,他们相视一笑,未再多言,只是安静沉默地共望着门外簌簌流动的雨帘和满眼苍翠的青山。
雨急山溪涨,云迷岭树低。
以前见的多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城中细雨,或是“暗云障晓窗,急雨奔泉注”的磅礴大雨。
今日竟是头一次静静坐在山间的小屋中,心无杂念,自由自在地观赏这山中的野雨。
萦绕在心间的那些关于赵富贵死亡的谜题,关于京洛那封意外来信的沉思,关于前途未定的迷茫,都在此刻暂时隐匿了踪影。
身外唯有此雨,心间唯有此雨。
落在山间,落在心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雨急山溪涨,云迷岭树低。”出自戴叔伦《宿灵岩寺》2、“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出自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3、“暗云障晓窗,急雨奔泉注。”出自金之俊《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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