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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上学，卢小苇的住处就成了问题。
李二壮的新房买在了县里，这就意味着，卢小苇每天要早起两个小时才能赶上学校的早自习，早起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但李二壮厂里事儿多，不能经常回来，他实在舍不得让卢小苇每天挎着大书包往返在去学校的路上。
纠结了几天，李二壮终于在进厂的某一个下午敲开了储强盛办公室的门，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储强盛好像早计划好了让卢小苇跟着住进储家，甚至还细化到了每天晚上让两个孩子去周老爷子家吃晚饭这种小事的安排上。
储强盛的理由很简单，他们两口子每天在外面奔波，这边又开了新厂，一年能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储乾那孩子虽然自己“独”惯了，但小孩子谁不希望有个伴儿，卢小苇是个实诚孩子，他们两口子都中意他。
另外，自打那孩子住到县里，李二壮一趟一趟请假往家里跑，他都看在眼里。这李二壮有眼力，能吃苦，但心也得定下来，他厂里可不养闲人。
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决定让卢小苇在县里的小房先住下，等开学就搬去储家，这样不仅两个孩子上学方便，李二壮也能把心安在厂里。
离开学还有小半个月，这十几天里，储乾成了李二壮新家的常客。
他通常在大早上就出现，然后一泡就是一整天，李二壮白天在厂子里上班，他就每天来李二壮家上工。
储老三爱摆阔，每次来，都不空着手。进了屋就把吃喝往客厅的小桌子上一甩，那一袋子小食品都是市面上最畅销的款，他最近跟楼下的小卖店混得熟了，那家总会留些新鲜玩意给他。卢小苇在那十几天里把城里的小食品挨个吃了个遍。
他吃，储乾就看他吃，有时候看得太陶醉，卢小苇就会拧起眉不解地看向他，像是在思考，然后从零食袋子里随便掏出一块什么东西，也喂到他嘴里。
有一次，储乾嘴里正嚼着一块甘草杏，酸甜的，他嚼着那块杏肉，贼兮兮地递过来一包紫色跳糖糖，很阔气地说：“喂，尝尝这个好吃不好吃？”
卢小苇接过，撕开一个小边角，倒了一点在嘴里，糖粒迅速在舌尖炸开，他惊讶得眼睛都瞪起来，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紧张地拽住了储乾的袖子。
储乾看他拽住自己袖口的手，还有因为新奇而发亮的眼睛，很想笑，嘴角不自觉就抬起来。
青春的悸动此时被包裹在一种更为人熟知的情绪里的，而这种悸动在每一种让人愉悦的情绪里都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储乾把剩下那半包糖抽出来，一仰脖，全倒进自己嘴里：“哎，等开学，我介绍几个哥们给你认识！”他含着糖，想到了桑金龙和祁家两兄弟。
卢小苇在他把糖倒进嘴里的时候整个身子就陷进一种静止的状态里，他嘴里的糖快跳完了，他在等储乾吃下去。
“他们都...啊——哩，噶...噶哈么？”卢小苇突然蹿起来，跪到他身侧，用两个手心把他的脸挤住了。
储乾的眼睛陡然睁大，嘴唇因为外力作用不自然地嘟起来，模样很滑稽。
“哩...呦，噶哈马？”被挤住脸的人说话含含糊糊，身体正在呈现一种不自然的僵硬。
卢小苇根本没在听，他在专心研究储乾舌头上的糖，它们并没有跳起来，储乾嘴里只有细碎爆裂的声响。
他想问他，为什么糖没有跳起来？
直到那半包糖都炸开，卢小苇看够了，储乾的脸也被挤红了，他有点遗憾地松手，又不好意思地红起脸笑了。
这一笑，要了命了。
卢小苇在这个没有预警的笑里慢慢抬起眼，和储乾对上了视线，刚才被挤了脸的那个心口也被撒上了一把跳跳糖，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那把糖放肆地跳，炸地他全身麻酥酥，软绵绵，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
接下来是一阵不算漫长的沉默，在这阵沉默里，储乾又大着胆子看向卢小苇，那个小孩旁若无人地把跳跳糖袋子放在耳边摇晃，袋子里有沙沙的声音，听见声音，卢小苇的眼睛又亮起来。
大人们都说卢小苇懂事，就连他爸妈也这么说，可他不想要卢小苇的懂事，他就想要他像个孩子。
储乾又拿起来一包，撕开，整包都倒进嘴里，冲卢小苇大张着嘴：“啊——”
他知道他没看够。
卢小苇又兴奋地蹭过来，挤着他的脸看，眼神里那束探索的光让他那双大眼睛更亮了。
那一个下午，储乾吃了一大盒跳跳糖。卢小苇就那么捧着他的脸，看完了一整盒。
两个小孩子，那天笑得最像小孩子。
开学的日子近了，李二壮这几天开始频繁地往家里买东西，从衣服裤子到橡皮铅笔，李二壮越买越亢奋，他就希望城里孩子有的，卢小苇也一样都别落下。
收拾好了书本文具，李二壮在卢小苇去城里的前一天早上把他拉到客厅，有点局促地把一件一件衣服都展开，挨件让卢小苇试穿。
他眼光没那么好，还接不上城里人口中的“洋气”，三件衣服一件比一件花哨。于是卢小苇换下了那件集市上流行的红底小花袄，穿上了同样明亮的花棉服，好在卢小苇生得透亮，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把那几件艳得发土的衣服也衬出了些鲜活的质感。
李二壮很高兴，他看着卢小苇一件一件试穿那些衣服，笑得红光满面，他就知道那孩子穿上肯定好看。
卢小苇用小手把衣服上的新褶抹平，很是喜欢的样子，李二壮看他又把左脸的酒窝露出来，他一下想到了什么，急火火跑到卧室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绸子小包，从里面掏出一条链子，纯金的，链子上还坠了一条盘着的小蛇。
那是卢小苇的属相，腊月初九是卢小苇的生日，那时候他李二壮还是一无所有的瓜农，现在他有点钱了，就想给他最好的。
卢小苇看着那条链子被李二壮递过来，他好奇地用食指尖托了托那条小蛇的尾巴，金灿灿的，这么精致的东西，他见都没见过。
“给你的！”李二壮突然拽过他的手，把链子放到他手心里，金链子落在手心里凉丝丝的，他有些不知所措，赶忙往回抽手。
太贵重了，他不能拿。
“叔给你的，拿着！”李二壮看他挣着要摊开手心，一双大手严丝合缝地把他的小手包住了：“你好好学习...将来，将来赚了钱，也给叔买！”
李二壮说到“将来”两个字，黝黑的一张脸上竟显出了少年人的白嫩生涩，他也才刚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还有很长的一段“将来”。
链子被戴到卢小苇的细脖子上，长度正好在锁骨以下的位置，李二壮兜里还有一条金项链，坠的是一只睡着的小胖狗，是米小娟的属相。
储乾是在那天晚上来接卢小苇的。
还是迟保开车，这次换了黑色的小轿车，他让迟保把车停在小区外面，自己上楼了。
储乾今晚穿了一身黑，纯黑鸭舌帽，亮黑运动裤，脚上还蹬了一双黑皮运动鞋，就连兜里都揣着一个黑黢黢的大冻梨。
他这几天刚见过桑金龙，那小子说最近流行这样的套装，最好是通体一个颜色，要是头发再留长，染成焦黄色，一个甩头就能迷倒一大片。
为了那“一大片”，储乾开始留长头发了。
他杵在门口，一边等人，一边拨弄着那一片长长的头发帘，虽然已经走平地似的来过无数次了，但李二壮在家，他还是注意了点主客之分，但也没太注意，因为卢小苇穿着一件亮蓝色花棉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他那张破嘴又开始工作。
“你穿的什么啊？土死了！”
说着就迎上去了，摘下卢小苇肩膀上那个小行李袋，挎到自己肩膀，然后另一只手就伸上去，要解他衣服扣子：“赶紧脱了，丑死个人！”
李二壮在门口，窘迫出一张大红脸，那个小行李包里还有一件橙黄色马甲和一件艳绿色的棉衣，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卢小苇挡开储乾的手，把棉衣护住了，他回头看李二壮，那人只露了半张脸，卢小苇能透过那半张脸读出李二壮的失落。
他把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扣紧，捋了捋袖口，骄傲地对着那半张脸一笑，然后扬起脸，大步走出去。
李二壮看着卢小苇挺起胸脯的背影，心里好受了许多，只是临关上门的时候，他看见储乾还在用眼神朝卢小苇身上那件小棉袄使劲儿，就要给他扒下来。
迟保在前面开车，卢小苇在后座啃那个化开了一半的大冻梨，储乾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生自己的闷气。
他不只是气卢小苇不肯脱掉那件土气的小棉袄，卢小苇从上车就把那个小行李包接过去了，连吃着冻梨都不放心地用手肘拄着，那是个透明的旅行袋子，里面的东西，储乾看得一清二楚。
就是因为看清楚了，他现在也在生自己的气。
虽然包里那几件鲜亮的棉衣，让他对李二壮的眼光嗤之以鼻，可那一兜子精致的书本文具，还有那包红透了的冬枣，都狠狠地扎了他的眼。
那个土包子这样的细致周到让他生出了不小的烦躁，就在他畅享着回城的美好生活的时候，李二壮已经把对卢小苇的关怀和照顾落到了实处，他那种空洞抽象的幻想，远不及一袋熟透的冬枣来得实际。
卢小苇还在啃那个大冻梨，嘴巴因为卖力而蹭得红红的，储乾还在拿眼刀剜那一小包行李，剜完行李又开始剜他手里的冻梨。
“喂，他给你东西你就要哦？”
卢小苇转头，鼓起腮帮子看他。
“我不管，明天你穿我衣服去上学，穿这样不被人笑死才怪！”
卢小苇愣了一下，还是没搭理他，转过头去继续啃冻梨。
储乾要气死了。
迟保听见这话，突然透过后视镜看他，见储乾抱着膀子，对着卢小苇转过去的后脑勺，自顾自地喘粗气。
他又把视线右移，看另一边的卢小苇。
车里没开灯，路过一片大排档的时候，招牌上的彩色灯泡一闪一闪，落在那小孩的侧脸。他像是没见过这样的灯，很迷恋地贴近车玻璃，嘴里还含着刚咬下来的冻梨，忘了合上。
迟保一耸肩，摇摇头，又笑了。
卢小苇上学的时候是坐着储家的车去的。
这所学校当年建校的时候，当地不少的企业家都出了建校费，所以学校里家里有钱的孩子不在少数。孩子有时候就是家长的代表，虽然他们不太明白成年人世界里的规则和纠葛，但身在其中，很难不被这些规则牵扯。
很多老师都看见卢小苇从储乾家的小轿车上下来，这个打扮得有些土气的孩子和储家的关系，立刻成了一些有想法的人办公室里的谈资。
卢小苇被教导主任带着交到五班班主任手里，教导主任那副打孔的眼镜片镜光一闪，班主任马上意会，他在说，这孩子是跟储家孩子一起来的，你看着办吧！
班主任是个四十多的女人，一个低马尾，梳得光滑油亮，一根杂毛都没有。她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打量卢小苇，先是看那件鲜亮的棉袄，看得微微噤起了鼻子，然后是怯生生的一张脸和瘦削的一片肩，这次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卢小苇不能说话，所以习惯了用眼睛，有些事儿，他看得很清楚。
这个班主任，一点都不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储乾：“跳跳糖，吃不吃？”卢小苇：“拿来吧！”储乾：“那你把那丑不拉几的金链子给老子摘下来！”卢小苇：“就不！”感谢宝宝们的喜欢，同样喜欢可爱的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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