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芸和傅梓深从苏特尼家里走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今天总算是放晴了，尽管天气预报说明天就要下雪，但方舟实验室还是让人造太阳见缝插针地从天上走了一遭。
他俩走出密不透风的筒子楼时，人造太阳正好快要落山，黄得发红的一抹圆轮缀在缠绕在一起的电缆线上，将衰败老旧的筒子楼照耀得更加荒凉。
那样炽热的太阳都无法驱散筒子楼里的霉味和潮气。
楚南芸驻足，站在电缆线的斜后方注视着那轮太阳，凝神片刻后，她发现了什么似的，道：“那是什么？”
傅梓深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人造太阳的背后有一道圆弧延伸到天空里，另一头则消失在黑市的边缘。
“哦，那是人造太阳上升的轨道。”傅梓深道。
楚南芸似懂非懂地抬头继续看去，只见那轨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傅梓深自然知道楚南芸脑子里在想什么，还没等她问出口，他就抢先一步解答了她的疑惑。
“那是刻度。”
“刻度？”
“嗯，有点类似于钟表的刻度吧，但是这个刻度不是表示时间的，而是表示高度的。每次人造太阳升起，方舟都在统计监测它的实时状况，其中就包括它的高度。这些小小的凸起便是高度刻度标，每个刻度标之间的垂直高度是60米，由于技术限制，为了保障人造太阳可以提供有效的能量，所以它的最高升空高度是7620米。”傅梓深耐心地解释道。
“7620米……也就是说，总共有127个刻度标？”
“不是啦，姐姐你想啊，轨道从□□的最东边开始，一直到最西边为止，它是一个弧形的，所以仅仅用最高高度除以单位高度的话只能得到半个圆弧轨道的刻度标。”
楚南芸恍然大悟：“所以总共有254个刻度标！”
傅梓深“噗嗤”一笑：“姐姐忘记最顶上还有一个啦！”
楚南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好吧，原来是255个，哈哈，我数学不太好啦……”
“不过，人造太阳那么热，它落下来时不会对人造成影响吗？”楚南芸又问。
“不会的，随着它的降落，它的能量就会逐渐衰退，等它落到地面时就已经进入休眠状态了，也正是因为对能量的严格把控，所以方舟才要时刻关注它的升空高度的。”傅梓深答。
“这些刻度标也不是均匀分布的，因为每个刻度标之间的垂直距离是固定的，并且轨道是弧形的，所以越往下刻度标越是密集。这也和方舟的测量有关，毕竟越往下越接近人类的生活范围，因此对太阳能量的把控也就更加精细，所以需要更多的刻度标来辅助测量。”
“原来如此。”楚南芸总算弄懂了其中的门道。
两人肩并肩地在狭窄的巷道里走着，夕阳的余晖给二人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傅梓深用余光打量着楚南芸，半晌后他提议道：“姐姐，有没有时间陪我走一走？”
楚南芸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先是思索了一下今天还有哪些事没有做完，清点一番后发现今日份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后她才点了点头。
傅梓深领着她一路向西走，太阳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楚南芸知道他们快要走到人造太阳的降落点了。
太阳坠入茂密的森林，就像鸟儿回归自己的故园。
傅梓深和楚南芸站在山尖上遥望着太阳的坠落，头顶的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
神经紧绷已久的楚南芸看着慢慢落山的人造太阳，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人类，真的很是渺小。”她轻叹道。
“是啊。”傅梓深耸了耸肩，“人类很脆弱的，熬个夜会死，摔个跤会死，感个冒也会死，在大自然里我几乎找不到同体型中比人类还脆弱的动物了。”
“但是人类也很伟大。”
傅梓深愣住了，转过头来看向楚南芸。
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还烙印在她的眸子里，让傅梓深看得入了迷。
“为了存活下来，他们居然造了个太阳。”楚南芸嘴角挂上一个苦涩的笑，“真是厉害啊。”
傅梓深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叹了口气：“但是造出太阳的同时，他们也编织出了无数的谎言、造就了无数的悲剧。”
“所以说人是复杂的。”楚南芸的话语轻轻的，被风卷向了远方。
她又凝神许久，随后才问道：“所以，人造太阳是从西边落下，那它是怎么在第二天回到东边的呢？难不成地下也有轨道？”
傅梓深点了点头：“是的，但是地下的并非是弧形轨道，而是直线型轨道，轨道从明光城的最西边直达最东边。”
“懂了，好神奇。”楚南芸感叹道。
“人类要是这些都弄不明白，怎么在宇宙里活下去呢？”傅梓深笑道。
凉风吹来，卷起楚南芸的发梢。
最近她的头发终于长长了些，风一吹，头发便黏上了她的嘴角。
沉默半会，楚南芸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谢谢你啊，陪我散心。”
楚南芸怎么会不知道傅梓深的小心思呢？他嘴上说着“陪我走一走”，但实际上是想带着楚南芸一起散散心。
自从决定开始复仇后，楚南芸每天都神经紧绷着，天天都在连轴转，好几天都因为压力太大而没睡好觉。
而此刻，她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心情轻松了不少。
太阳也会西沉，柔弱的月亮也会成为世界的主宰，生命会逝去，但死亡阻止不了人类前进的脚步。
长途漫漫，进步的齿轮不能靠个人英雄主义推动，楚南芸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至于明光城未来究竟会如何，那还要看造化。
“走吧，回去吧。”楚南芸最后看了眼天边渐淡的余晖，脚尖一转，向桃源的方向走去。
由于这次他们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因此回去时自然也不能走原来那条路了。
楚南芸是路痴，刚开始她领着傅梓深直往前走，然后就美美在森林里迷了路，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将认路的工作重新交还给傅梓深。
在森林里兜兜转转了一圈后，两人听到了巨型机器沉重的轰鸣声。
拨开最后一片遮眼的树叶，展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这是……什么？”楚南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不住地在巨大的坑中来回逡巡。
只见深坑内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奇怪味道，无数生活垃圾、电子垃圾堆放在一起，数量之多宛若围着苹果碎/尸的蚂蚁。苍蝇的嗡嗡声被起吊机巨大的轰鸣声掩盖，无数只机械手被绳索吊了下来笨拙地拨弄着垃圾。
楚南芸站在深坑的边缘上，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是黑市最大的垃圾场，也是整个明光城最大的垃圾场。”虽然傅梓深每次看到垃圾场都会感到震撼，但好歹见的次数多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姐姐，主城区的街道很干净吧？连个大一点的垃圾聚集地都找不到，那都是因为主城区把垃圾全都集体堆放到黑市来了。”
远处，焚烧垃圾的高塔烟囱中喷出一股一股的黑烟，将天边最后那抹暖色的光染脏。
塑料和金属垃圾在机械手的大力下被压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乌鸦站在高高的起吊机上，对着垃圾场里的腐肉虎视眈眈，等着机械手离开地面，它们就成群结队地俯冲而下，对着一处发动了猛烈的撕咬。
楚南芸定睛一看，瞬间眉头紧蹙：“那是不是有个人？”
还没等傅梓深反应过来，她便沿着巨坑的边缘滑了下去。
“姐姐，等等！”傅梓深慢了半拍，尽管他实在厌恶垃圾场里的脏臭，但眼看着楚南芸都已经下去了，他也不好再原地不动，于是便捏紧鼻子，跟着一起滑了下去。
一脚踩进恶臭的脏水里的感觉难以描述，傅梓深只觉得自己快要把昨天晚上吃下的晚饭呕出来了。
楚南芸大步流星地向人形物走去，她长臂一挥，赶走了聒噪的乌鸦，那人形物便逐渐在退去的鸦羽中展现其原本的样貌。
肉身已经高度腐烂，发绿的肉混着白色的脂肪和淡黄色的脓水一起暴露在空气里，恶臭味像夺命的鬼魂纠缠着人的鼻腔。
“已经死了。”匆匆赶来的傅梓深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挥了挥眼前的空气。
“这里怎么会有尸体？”楚南芸不解道。
“很正常，在明光城里人死后需要进行无害化处理，但是这种处理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额，这些金额也是需要家属承担的。对于有钱人来说这简直小菜一碟，但对于穷人或者流浪汉来说，这个金额是他们一辈子都承担不起的。”傅梓深道。
“所以……”
“所以这些人死后，他们的家人，亦或是邻居就会将他们的尸体扔到垃圾场，等待着机械手将他们扔进焚化炉和其他垃圾一样变成飞灰。”
傅梓深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重物砸下的声音，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又一人形物砸落在垃圾堆里。
楚南芸抬头望去，只见那抛尸的人拍了拍手，随后扭头离开。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在明光城上演。
楚南芸的心被揪了一下。
“唔……”那尸体突然抽搐了一下，楚南芸闻声赶紧向前走去，只见那尸体还未死透，喉咙里还在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嘶鸣。
“他还活着！”楚南芸急忙叫道，她弯下腰，一把将那人抱了起来。
“姐姐你要做什么？”傅梓深忙问。
“他还活着，还有救！”
可就在下一秒，那人抓空气的手重重垂了下去，他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肉/体，楚南芸觉得他的身体轻了许多。
楚南芸呆愣地看着在自己怀里断了气的人，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语。
傅梓深叹了口气，从楚南芸的怀里将尸体接过，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地上。
“被送到这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救不回来的。”他似乎受到了楚南芸情绪的影响，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了些。
傅梓深突然有些后悔将楚南芸带到这来，他本意是想让楚南芸放松放松的，可现在倒好，放松还没几分钟呢，楚南芸的精神就肉眼可见地萎靡了起来。
“走吧，回去吧。”傅梓深不知道要如何安抚楚南芸的情绪，他只能伸出手，轻轻拉了拉楚南芸的小指，带着她爬出巨大的深坑。
这坑实在是太深了，即便体力好如二人，在爬回坑顶时也稍显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二人经垃圾场这么一遭，浑身都脏兮兮的，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楚南芸呆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向那在黑暗中逐渐隐匿身影的垃圾场。它像深渊的巨口，吞噬一切光明，吞噬一切希望，吞噬一切良知。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凉风固执地往人的毛孔里钻，机器的轰鸣声中隐约穿插着几声乌鸦的嘶啼。
傅梓深担忧地看着楚南芸，生怕她就这么消沉下去。
可楚南芸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早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傻丫头了。
她咬着嘴唇，站起身来面对着傅梓深。
楚南芸的眼神无比坚毅，淡淡的光在她的眸底流转，眉心的一抹红鲜艳欲滴，尽管没有圣光加身，但在那一瞬间傅梓深似乎看到了神明的降临。
楚南芸背后是嘈杂脏乱的垃圾场，头顶是暗沉的天空。她的短发被风吹得胡乱飞舞，夹克的拉链也不断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声响。
傅梓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他便伸手捂住嘴，修长的手指下是他藏不住的笑和震惊。
“你说得对，这场现实游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以通关。”她一字一句道。
“但是，我就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
当初那部恋爱游戏楚南芸也玩过，她足足打了55次才得以通关。
她很好奇，这部现实游戏，她需要打多少次才能通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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