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界的主流，则从来都是追逐天道，你是顺应天道也好，是逆伐天道也罢，终究是要将个人命运与天道相绑定，以成就个体之不朽。
而像灵玉这样的天道之变数，是大多数修道者想要顺应和帮助的，也是少数修道者想要毁灭的。
当然，在眼下的修道界如此式微，完全依赖于世俗王朝而存在的情况下，就算是主流修道者也少之又少，更何况是那种只在王朝末世偶尔露面、随着新王朝的建立很快灭亡的“非主流”。
但总之，在世俗王朝，儒家的这一套已经占据了绝对主导，他们不会再希望回到那个修道者高高在上的年代。
而今他们对修道者的漠视，不过是千年来再没有掀起任何浪花的修道界，早就已经不再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是一种有益的补充，是能够更好地服务于世俗王朝统治者的力量。
也是因此，太子太师觉得修道界的纷争影响不了大局，太子终究还是会回到正轨，终究会意识到世俗皇权的力量足以碾压那些看起来强大但其实不堪一击的东西。
司天监。
监正坐在自己椅子上，桌前铺开着一张朝廷的邸报。
“咚咚咚”。
这时，一位书吏敲门进来。
“大人，给那位准备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了。”
“嗯，我知道了。”
“……大人，她真的会来吗？毕竟只是书吏之职，她又是侯府贵女……”
“无论她来不来，我们都得准备。”
“大人，小人斗胆问，为何咱们不能直接给她一个有品阶的官职？”
监正看向眼前之人，笑了笑：“你是道门弟子？”
“小人曾得一位道长恩惠。”
监正点点头：“不该你问的就别问，修道界经不起损耗。”
“大人恕罪！”
“下去吧！”
监正合上手中的邸报，想处理些什么，一时竟发现手头无事可做。
他只好任凭脑海中的思绪翻涌。
太子曾给他这个岳父解释过，为什么太子可以舍弃太子的脸面，不顾与三姑娘的情分，食言而肥，很简单，太子被陛下说服了。
这并不容易，因为皇帝要反驳太子什么，天然就带着一种父权兼皇权的权威压制，太子天然就不信任皇帝的那套说辞。
但皇帝还是用那样的理由说服了太子。
太子真的相信，相比于游走天下的历练，婚姻与家庭的磨砺更能让一个女子成长。
说来可笑，太子会有这种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成为了一位丈夫，他相信男女之事以及男女之情，无论对男子还是女子，都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升华。
一个人只有拥有了另一半，才能够因为爱对方，而与对方的世界感同身受，他能看到的世界才是完整的。
这很难反驳，因为绝大多数要去修道的修士也同样会去娶妻生子，他们不会像女修那样去刻意地避免世俗的家庭给他们的拖累。
但这也很难有什么证据支持，因为太子的母亲就是那种不需要任何刻意规划的道路，便能自然而然成为修道者的天才。
大部分修道者都相信，先皇后如果没有被诅咒的事，她一定会很顺利地渡过“弃红尘”，引灵入魂，因为只要她所在之处，所有人都要被她所照耀，她在红尘之上，不在红尘里。
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如果她是那样的天才，那么她为了太子而放弃那个赌命的机会，又如何解释？
但太子如果愿意相信皇帝的说法，那就信吧，或许这父子两人又想在这个三姑娘身上验证些什么。
他们希望三姑娘走那条路，既希望她能成，又希望她不成？
不，他没有必要想这些，他只是个普通的修士，到现在也没有攒够去一次溪丘的花费，他可能也没有必要再去了。
他现在唯一觉得有意思的就是，他自己身为司天监的监正，作为世俗皇朝与修道界的重合点，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太子导致了后续的一些改变，实在是颇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曲阳侯府又渡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状如平常，除了从宫里请太医给侯爷诊断，除了皇帝又遣太监去慰问一番，并表示不用急着恢复上朝，又除了东宫给侯府送来了搬迁的请帖。
灵玉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心中还是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她还是十分同情这位侯爷的，一大把年纪的人，忽然遭遇了这种打击，总归难以过去。
柳姐姐挂人头的举动，她一方面觉得痛快，另一方面又觉得似乎也不必如此。
可她很快就不担心侯爷了。
因为她收到了来自东宫的请帖，单独给她一个人的请帖。
对，这看起来很荣耀，但这同样意味着，她到了那一天，不会以太子府属官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兴许能高兴些，病好得快一些。”
灵玉手里拿着请帖，眯着眼笑。
“不，如果他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就会更加恼羞成怒，他竟然被我这样一个，只是空有实力，而没能以其为基础掌握权力的莽夫所击败，真的很失败。”
灵玉放下手里的请帖，脸色冷得吓人。
完全依托上位者的赏识而获得的一切，也会因为上位者的抛弃而失去。
曲阳侯如此，她亦如此。
所以有实力的人，究竟是如何获得权力的？她也许该从头开始看看。
“姑娘该用膳了。”青兰过来提醒。
“随便给我端点儿过来吧。”灵玉伸了个懒腰，将自己从困顿的情绪中解救出来。
“对了，”她又想到一件事，“柳姐姐回来没有，你遣人去看看，她若是正好在，那便请她过来，再做几个她喜欢吃的菜。”
“是。”
就好像什么注定的一般，柳姐姐竟然真的在家，很快她便被请过来。
两人上了桌，倒了几杯梅子酒，说起话来。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说话了，要么灵玉忙，要么柳姐姐忙，总是错开来过。
这几年过去，柳姐姐已经出落成了真真正正的大美人。
即使已经对外放了话说暂时不嫁人，但提亲的从来不少，也是到柳姐姐进了影卫，内城人多少听到了些许风声，才作罢。
两人在桌上闲扯了许多，一直是灵玉在说，柳姐姐应和。
直到酒过三巡，柳姐姐此刻好几杯酒下肚，脸蛋已经红润了许多，面若桃花，微有醉意，灵玉才说道：
“太子府我是去不成了，想换个衙门历练，柳姐姐一起？”
灵玉说出这话的语气很是轻快，仿佛这真的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事，一两句话就能搞定。
实际上她的内心是忐忑的。
真见了面，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很久没有见过柳姐姐，两人都已经大变样，早已不复从前，其中的生疏隔阂难免让双方都不那么舒服。
“你不像你了。”柳姐姐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灵玉一下子就笑了：“好，那我说说我该说的话，原本太子府承诺了我属官的位置，可现在却食言了，柳姐姐本来是因为我才提前进了太子府任事，似乎还是去了什么影卫，但总之，现在我走了，我希望柳姐姐和我一起。”
柳姐姐似乎不用思考一般，眼珠子不懂地盯着她：“你是不是怕了？你不敢自己一个人走。你从前只想要力量，觉得只要有了力量，甚至不用什么修道者的力量，你只要高一些，壮一些，便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你，可你现在发现不是，即使你甚至拥有了常人不可力敌的力量……
“你开始渴望权力，你觉得你必须要掌握住人，才能将力量最大化，所以你来找我，你想知道我所说的追随是不是真的，我追随的究竟是力量，还是你？”
灵玉淡淡地笑了一下，又昂头饮下一杯酒。
手中握着酒杯，轻轻一捏，便将其碎成齑粉。
“在沈嬷嬷死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为什么会把事情变成那样，最终得出的结论是……
“如果我不想那么多，那一定会不一样。”灵玉笑着道。
“所以我只要一个答案，你会不会跟着我离开太子府？”
其实直到说出这句话时，她才终于放下了内心的种种挣扎犹豫。
自从柳姐姐说要追随她，她为柳姐姐付出过多少吗？那个机会真的值得一辈子的追随？她真的有必要要求柳姐姐离开影卫，只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有人追随的么？
她甚至想过会不会上演一出柳姐姐一定要追随，而她为了柳姐姐的前程考虑而要她不要放弃的戏码……
她依旧可以事后再来复盘，一个会用脑子的人不会放弃她的脑子。
但当她面临决策时，此时此刻，一切没有意义。
会，或者不会，她只需要这一个答案。
“你大概还不了解够影卫，兴许了解得比我多，但不会比我深……”
“会？或者，不会？”
灵玉盯着眼前这个在烛光下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眼前人终于动容，她嘴唇微颤，似乎很艰难地才开了口：
“不会。”
“哈！哈！哈！”灵玉大笑三声，又拿起一个酒杯，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
而此刻的柳世卿才终于明白，她眼前这个姑娘已经完全变了，她准备的所有大道理都已经成了空话。
她苦笑一声，也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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