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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
张宝丹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还没来得及说话。苟黄萱就已经抬起头，口中说道：“我们一晚上要跑遍两个城市，在日出前送刘婷婷回地府，免得让查房的狱卒发现不对。时间紧急，我让我奶奶送我们走这趟赎心之路。”
说曹操曹操到。一团小白影从三楼的阳台处一跃而下。苟地知爪下绕风，急吼吼道：“来了来了，我想想那个口诀怎么念来着的。嗯…对了，是这个！”
随着苟地知念念有词，她逐渐膨胀起来，如同一朵白云。圆滚滚的小狗变成了圆滚滚的大狗，肥肥矮矮的四只脚着地，粗短的尾巴一甩——
“上来！”
“哇！”张宝丹看着等比例放大的糯米团双眼放光，将方才想问的话抛之脑后，迫不及待上前搂住苟地知的脖子，急着往上爬，“变大的修勾！好软的毛，好蓬松的毛，一揉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
萱萱奶奶，我好喜欢你！我宣布你就是我的年度宝贝！”
“哎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招小孩喜欢。”苟地知高兴的将尾巴一甩一甩的，颠了颠背，“我也喜欢我这个姿态，可惜这种法术太耗费妖力，无法在日常维持。”
想了想可以骑的糯米团和能抱在怀里上下其手的糯米团，张宝丹脸上闪过纠结之色：“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大狗选小狗睡也。”
苟黄萱爬上奶奶的背，整个人都陷入那白色的柔软毛发中。她轻轻推了一把坐在前面，相当伤感的张宝丹，笑骂：“这是我奶奶，你还挑上了。”
苟地知给自己掐了一个隐身诀，这才带着两个女孩腾空而起，穿梭在云雾之间。她的速度太快了，以凡人之身的目力，众多浮世景色如同万花筒一般迅速转换，目不暇接。
本以为能欣赏到高空美景的苟黄萱，意识到苟天机与苟地知的实力确实存在巨大差异。和太爷爷出行，一举一动如同仙家做派，讲究的是个行云流水，赏景烹茶。
而奶奶，告诉了她什么叫做真.
妖行天下。
从来都不晕车晕船的苟黄萱，莫名觉得有点恶心。而张宝丹脸色更加惨白，她双手死死地抓住苟地知背上的毛发，脸颊不断抖动。
“怎么了？”
许是被揪痛了，苟地知关心问。
“呜…没…没事……”
张宝丹克制住翻天覆地的难受劲儿，双目含泪。
大狗狗是没有错的，一定是她个人的原因不适应！
看出张宝丹比自己难受多了，苟黄萱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丹丹，你刚才是不是想问，刘婷婷明明是被父母出卖后的含恨而死，怎么可能会有愧疚，对吗？”
张宝丹艰难点了点头。
苟黄萱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同她说：“是啊，她的执念就是这么复杂。除去恨，还有着遗憾，不甘，愧疚，无法面对。如果没有外力相助，她大约，就如同那些无法释怀的厉鬼一般，被鬼差押入无间地狱，魂飞魄散。”
“幸好我不是正统的鬼差，有资格任性一把，拉她出地狱。我们的第一站，便是让刘婷婷见一见王家人，亲口说出一些事。”
她话音刚落，苟地知已经一个急降，来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口。她嘴上道：“小萱，北城王家到了。”
“来。”苟黄萱扶下张宝丹，从怀中掏出了令牌，神态温和，“我们要做的事情也不多，提供一个机会罢了。
在王翠死后，王家同样搬离了村子，全家去了外地打工。如今，他们已经七十岁了，和三十多岁的儿子住在同一个小区。”
苟黄萱看了看天色，夜色正好，对年轻人来说还早，中老年人则早就睡了。这个时间，适合一场梦，一场迟来的梦。
“刘婷婷，你这一路上都维持住了最后一次神智，未曾有任何异动。作为交换，你可以去看他们了。”
令牌微微颤动着，一道黑红色的光进入小区，在苟黄萱的帮助下穿过门神，潜入了谁的梦里。
＊
当年的王家小弟弟，如今已经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曾经那座老房子里醒来。
剥了表皮，一扫就掉灰的砖瓦，没铺瓷砖的黄泥地，还有那老旧的木板床。
他从老床上下来，有些惊奇，怀念，而憎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他记得那根梁，父亲将他吊在上面，一遍遍的抽打着，身上的刺疼混合着母亲的哭泣，夹杂着那些怒骂声，印在了他的皮肉，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你还去给那个女娃送吃的。我们掏心掏肺的对她好，换来了什么？你姐姐死了！全是刘家害的！要我说，死的怎么不是那个刘家女娃？凭什么死的是我家的翠翠！”
母亲在旁边哭嚎着，几欲昏死：“翠翠…我的翠翠啊……”
王家男人目光从屋内那匹红布上划过，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捂住自己的脸。
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母亲一边哭一边将那匹红布裁烂的样子。
农村家的娃结婚早，父母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他们对女儿的怜惜少，可终究是费心疼爱过的。那匹布本来是用作姐姐结婚时的添妆，用来做衣服，裁绸花是极好的。
红布被撕成一条条的，纷纷扬扬散落在地，和姐姐泡在泥泞里的那些碎衣服一样。
王家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场景，他现在对这一切没有任何留恋。
门外响起敲门声，王家男人眉目一动。他匆匆下床，满怀期待地拉开了大院的门，却只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刘婷婷仍就是当年的模样，她抬头看着面目沧桑的王家哥哥，隔了二十六年，终于说出了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要草蚱蜢，姐姐就不会上山，不会遇到那些人。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想回来的，我一直想跟你们说的，但是我没有机会，没有机会了……”
被父母交给龙哥时，刘婷婷绝望过，崩溃过。但她知道父母不爱自己，甚至憎恶自己。
意外撞破父母害死了姐姐后，死去的刘婷婷满心惶恐。是她要的草蚱蜢，是她父母动的手。她发现王家大伯泄愤时说的话一点没错。
刘婷婷在龙哥的养鬼罐里徘徊了二十年，一直在找回村的路。在她那段无法忘怀的梦魇里，那辆永远行驶在路上的面包车，如果回头，就能停下。
可是面包车没有停，父母，龙哥，小弟们。他们满心满眼都是未来的富足生活，刘婷婷的魂魄从身体里溜出来，看着后窗，凝视着通往王家的那条小路。
长长久久，就此执念。
“对不起，哥哥，我一直在找回家的路。我一直在找，对不起。都怪我，怪我不懂事，怪我的爸爸妈妈……”
刘婷婷终于找到了王家，她跪在门口嚎啕大哭：“我父母把我卖了，我身上好疼，疼的难受……我知道我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婷婷妹。”中年男人的反应超出刘婷婷想象，没有她以为的怒骂和殴打泄愤。一只宽厚的手扶起了她瘦弱的身体，男人转过头去，哽咽：“我爸，一直在后悔把姐姐的死怪在你身上……”
因为女儿的惨死，王家大伯口不择言，将儿子暴揍一顿以后怒骂刘家，骂刘婷婷。然而真正的噩梦，是刘婷婷的死讯传回村里。
刘父刘母倒打一耙，说刘婷婷是被王家大伯怒骂责怪后，高烧不止，才到医院就咽了气。
“婷婷妹，你知道的，我爸嘴硬心软。他掌着钱，我妈管着饭。姐姐偷偷贴补你的事，他们都知道，只是嘴硬，想以这个事让你爸妈对你好点。结果你爸把你往地上砸，老爷子回家就后悔了。那个鸡蛋不是我自愿让的，是我妈那几天多给了我一个。”
“姐姐曾经回家说，你想当我们家的女儿，爸妈没吱声。他们就是犹豫着，犹豫着，最后两个女儿，都走了，一个也没留住。”
“不是你找不到路，我们也不敢回来，回来伤心。”
他蹲在刘婷婷面前，看着刘婷婷手里早已褪色的草蚱蜢，语无伦次：“其实，草蚱蜢，是爸爸编的。他编了三只，姐姐知道他的意思，拿了一只去你们家。
姐姐觉得，她猜到了爸爸的心思，猜到家里有收养你的念头。姐姐高兴啊，她跟爸爸说你很喜欢草蚱蜢，爸爸嘴上说你什么都没得玩，才稀罕一个草编的东西，后来，后来他又说，没材料了，下次上山再拔一些来编。”
“姐姐以为……她就自己去了山上。不怪你啊，从头到尾都不怪你。”
男人泣不成声：“我爸是在骂他自己啊，我妈也是在哭她自己啊。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姐姐那个样子。他们脑子昏了，迁怒你。没想到你气性这么大，当天就走了。你爸妈天天在村子里说，说我们家死了女儿还害得他们家也没了。”
“后来我们梦到姐姐了，她说她要走了，要去下一世了，叫我们照顾好自己。”
“但我们一次也没梦到你，我爸常说，是不是你在怨他，才不愿来。”
＊
现实的小区里，苟黄萱悄无声息推开了王家老爷子的房门。她看到两位老人睡得正香，床头摆着几只零零散散的草蚱蜢。
时间滴滴答答，那两个女孩恰如红布草蚱蜢，一个碎了，一个从头到尾，都如同野草一般轻贱，甚至从未鲜活过。
“是婷婷吗？”
颤颤巍巍的老人在梦中拄着拐杖，推开了老宅的大门。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容颜未改的那个女孩紧紧相拥，不由老泪纵横。
“王伯伯，王婶婶。”刘婷婷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头，“我不是因为你们死的，我是被我的父母害死的，姐姐也是被我父母害死的。”
“如今大仇得报，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她稚嫩的脸上满是释然，“我要去找姐姐了。这条路太长，我一度迷失了方向。但好在，我最后还是回了家。”
王家人猜到了他们见的是刘婷婷的鬼魂。然而面对这个即将离开的小女孩，他们没有半点害怕，纷纷围在一起，伸出了二十多年前未能及时伸出的那只手。
刘婷婷浑身黑气消失不少，她享受着温暖的环绕，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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