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下了半月,竟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大将军府内,雨打芭蕉,夜雨愁浓。一个炸雷响过,卫青从梦中惊醒,他身旁的平阳公主仍睡得安然。他抹了把脸上的虚汗,听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再难入睡:他又梦到了小霍。
临行那日,小霍不知怎么竟发起了低烧。他不忍看他带病远途,就跑到未央宫求陛下能宽限几日。他在宣室外冒雨跪了一个时辰,等来的却是“骠骑将军今日必须离开”的圣上口谕……
陛下的心狠起来,可真是硬如磐石。卫青苦笑,他还记得那日,自己从宫中失落而归,骑马赶去送他,他躺在马车上烧得昏昏沉沉。
“去病,照顾好自己,舅舅答应你,过不了多久就接你回家……”
卫青的心突然一阵慌乱:也不知去病到了武威没有……
“大将军!大将军!”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响起。平阳公主微皱了眉头,翻了个身,又平稳睡去。
卫青披了外衣,走去开门。
“深更半夜,有何急事?”
老管家眼神焦虑,说的话也是颤颤巍巍:“门外有个叫赵破奴的人深夜求见……”
卫青一怔,竟是半天没有缓过神儿来。
“我去见他!”他走得慌忙,下台阶时一个疏忽,竟差点滑到……
未央宫宣室外,赵破奴跪在雨中,神容憔悴,已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披星戴月,终于从威武赶了回来,可有什么用呢?他临走时将军已经水米不进、全身已现溃败之症,就算他如今,把皇上、把大将军都带去,又有什么用呢?
雨幕遮天蔽地
,他心中一片昏暗,竟是再也透不进阳光了。
宣室内,武帝一脸愕然地望着卫青。他觉得他的大将军,刚刚似是给他讲了个天大的笑话。
“臣卫青,需连夜赶往威武,请陛下恩准!”
直到卫青跪在地上,对着他一拜再拜,他这才知道,真的有什么东西,他再也挽回不了……
“卫青!”
他想喊住匆匆拜退的卫青,那人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
“朕不容他有任何闪失!你替朕……把他好好接回来……”
……
星月湖边,白瑾斜靠着胡杨,静静看着湖水中随波潋滟的明月。杨蜃闭关修炼,当下正是紧要关头。而她,自从长安回来以后,就真似变了个人,不吃不喝,无思无念。如今再想想那过去的五年时光,她只觉恍然一梦,
湖中突然起了个漩涡,杨蜃的声音袅袅传来:“小白……去病之前是不是在玉盏琉璃中留了一滴心头血?”
白瑾恍若未闻。
“小白,你别赌气……我修炼中觉察到有些不对,他,他可能出事了……”
白瑾没听明白,她跑到湖边,冲着那漩涡问道:“杨蜃……你什么意思?”
“你快去找他……我一出关,就立刻赶去!”
白瑾慌了神,她心中一痛,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霍去病,你到底怎么了?你还未跟我解释清楚呢,我决不允许你有事!
夏雨滂沱。武威城外的驿站里,小霍已在塌上昏睡了三天。他才二十四岁。此刻却能清晰感觉到,生命正从自己身体中流失。
一只冰凉的手温柔抚上他的脸颊,他用尽力气睁眼,却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正跪在他塌前,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你……”
“霍去病……你怎么了?半月前不还好好的吗?”白瑾摸着他的脸,看着榻上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心痛得无以复加。这个又骄傲又有些孩子气的人,这个总爱逗她又总爱哄她的人,这个她以为能携手一生的人,怎么会在短短半月间,就病成了这样……
白瑾捧着他手,将脸轻贴在他脸上,流着泪在他耳边低语:“我是小瑾,是星月湖边胡杨树下的小狐狸,是长安城中与霍去病朝夕相处三年的白瑾……”
他恍然,枯涸的双眼中竟有了些许神采:“……是你,你真的……”
可惜啊,你来得太迟了。
他想伸出手,再摸摸他的小狐狸,却再也聚不上丝毫力气。
白瑾轻抚着他的脸,这张她看了无数次却怎么也看不够的脸,曾经是多么俊朗青春,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抹笑容,都会让她心动不已……她不敢想,这样一个张扬骄傲,灿若朝阳的人,是怎样被瘟疫残害到了这等模样?
去病,如果有来生,小瑾不想你做英雄,我想你做一个快乐无忧的人,我想能每天与你看日升月落,我想你能有一个温暖的家,能被人真心疼爱一生……
一生峥嵘,一生骄傲,他的一生却原来是这样短暂。
“我好像听见……舅舅在唤我了……”
“去病……霍去病……”
他闭了眼,任白瑾如何呼唤,都再也唤不醒了。
白瑾又化成了白狐,轻轻软软地趴在他的脖颈处。她温柔地贴着他的脸,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消逝。
她想起元狩二年春天的那个夜晚,十九岁的骠骑将军,如天神降临,将一只小狐狸从屠刀下救出。她趴在他怀里,望着月光下那人年轻俊美的脸,一眼万年,自此沉沦……
刚到驿站外,卫青就急急下了马车。他怔怔站在那儿,看着夜雨中肃然而立、默默垂泪的年轻将士们,倏然竟想到六年前,自己第一次带着外甥上战场。那时,他才十七岁,不也是这样的青春飞扬?
卫青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疼痛就再也止不住。
“大将军……”赵破奴双眼通红,他想搀扶下卫青,却见卫青朝他摆了摆手,踉跄地趟过地上的水洼,他先是一步一步地走,几步过后,终是压抑不住,向着驿站内奔去……
“去病,去病在哪儿?”
驿站内,整齐地跪了一排将领,他们都是跟随骠骑将军前往武威的,如今却堪堪停在了武威城外。
“大将军……您……您来晚了……”
暴雨倾盆,拍打在人脸上,疼得让人麻木。
“他在哪儿?让我去见他!”卫青强忍着,额上已是青筋暴起。
“骠骑将军染的是瘟疫……已经不成样子了……您见不得……”
卫青瘫倒在地上,耳边尽是哭声和风雨声,他的眼里却只剩了雨幕中的那扇门……
一门内外,已是天人永隔。
去病,我的孩子……
舅舅……来接你回家了……
数万玄甲兵神情肃穆、从长安城一路排列成阵,护送着大汉朝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棺柩前往茂陵。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暴雨滂沱,冲刷着那新堆的封土。白瑾趴在墓前,她的毛发已被泥水浸湿,软哒哒贴在身上。数月以来,她在这里见到了早生华发的大将军,见到了神情萧索的赵破奴,见到了小腹微隆的卫长公主……
这些人来的来,走的走,哭的哭,闹的闹,可惜那人,是再也听不到了。
她觉得全身发热,可心里却是彻骨的冰寒。她低头看看自己有些溃烂的爪子,心中竟有些快慰:你别怕孤单,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雨水肆虐,拍打着墓前的狐狸,她趴在泥水中,已没有了意识。一片胡杨叶摇曳而来,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她微睁了眼,看着面前不染纤尘的杨蜃,轻声道:“你迟了……我也迟了……”
“对不起……”
杨蜃抱起她,温柔地圈在怀中,用手替她缕着脏兮兮的毛发。
他回头望着那巍峨高大的封土,眼中无限酸涩:“去病,我救不了你……可我能救她……你留在玉盏琉璃中的心头血,能护住你的一缕魂魄,如果你们真的有缘,无论过多久,我都会让她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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