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瑜的眼中，是陈李尧用毕生心血替他弥补了一个要命的过失。但站在言薇的视角，却是自己的父亲用生命，为她换了一个机械人。
她双目微红，呢喃道：“为什么呢……”
陈瑜垂下眼，惨然一笑：“可能天底下的父亲都有点自以为是的毛病。”
他们从不开口问子女需要什么，他们只是十年如一日，不动如山地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孩子。
她渴求已久的真相就这么被陈瑜轻飘飘地道出来，一瞬间里，这些天以来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在言薇大脑中极速冲撞，最终灰飞烟灭，只余下一地焦枯的灰烬。
言薇吐出一口气，却并不感到如释重负，只好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陈瑜却道：“你本来就有权利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我瞒了你太久，抱歉。”
二人步调一致，缓慢地在医院的小公园里走着，中心城深秋的风是带着潮湿的凉，吹得言薇无比清醒。
“因为事到如今，我已经没办法脱身出局了，对吗。”她平静地用了陈述语气。
陈瑜淡淡笑道：“从言老先生入局开始，你就已经出不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言薇眼睫忽地一颤，她立即抬头看向陈瑜，“什么意思？联盟要我进研究部，到底是为了什么？”
据她推测，目前知道陈李尧与言树之间的交易的人，应该只有陈瑜和她自己。那么联盟就不可能是为了a005的控制权聘请她，况且，生态园也已经无法再扩展了，她对方舟计划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可除了a005，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执政官觊觎？
陈瑜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清楚，但必定是和方舟计划有关。”
又是方舟计划。
言薇抿了抿唇，抬眼远眺，在这座钢铁丛林之上，红日初升，雾霭弥漫。浓浓的雾中，她似乎看见了又一堵新的巨型高墙在自己面前垒起，冰冷厚重，坚不可摧。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雾里，她无处可逃。
又经过半个月的实践，言薇彻底确定，研究部的工作已经没办法再推进了，执政官下的指标根本不可能完成。在职研究部计划组的人，甚至联盟整个方舟计划组数百人，难不成都是因同一个原因被留在这里的吗？
言薇低下头，叹了口气，光屏里是与赵成玉的聊天页面，倏然间，她猛然一愣，想到了一个人。
太久没有见到李湛明的初始身躯，言薇盯着他看了几秒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脸：“走吧。”
李湛明身上还是标配的灰色制服，不过看起来是刚换的，上面甚至还有新衣服特有的整齐压痕。他也不多问，一声不吭地跟着言薇上了无人悬浮车。
“你就不想问我要带你去哪吗？”省去寒暄，她直接道。
望着他，言薇有种恍如隔世感。一个多月前，他们刚从朋友变成了盟友，如今，她却被告知他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专属武器。如果不是李湛明的仿人功能太强大，她完全不可能将他当作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来对待。
“没有太强烈的感情波动，所以应该是不想。”他认真说。
言薇沉默了一会，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陈瑜说的真相告诉他。她在医院硬邦邦的陪护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眼睛布满红血丝，靠着冷水扑面才清醒过来，却依然没把这件事纠结出来。
“言薇，你没睡好？”他不知何时转过头，正盯着她看，像在端详她眼球里的血丝。
"嗯，最近烦心事有点多。"她垂眸，把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心底莫名的情绪翻涌不休，面上只能拼命保持镇定。
李湛明：“不打算跟我说说？”
“我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很害怕。”说完，她动了动唇，却没再开口。
李湛明也沉默住，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默默感慨人类的情感之丰富，真是世界上独一份的东西。他在网上搜罗几秒，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别害怕，亲人的离开并不意味着永远的离别，他们会在你未来的某个时刻继续为你引路护航，保佑你平安度过每一次风雨。”
言薇抬起头，看着他无比真挚的眼神，露出个堪称苦中作乐的笑，憋了好半晌才回道：“……谢谢你。”多么官方而正式的安慰，看来是涉及到他的盲区了。
通话请求忽然弹出，言薇立刻按了接听，赵成玉的声音传来：“薇薇，到哪啦？还有多久呀？”
李湛明小声说：“匀速行驶的话，还有四分钟三十七秒到达目的地。”
于是言薇回答：“快了快了，大概三分钟。”
“好的。啊对了，你一个人来吗？”
“不是，还有……李湛明，”她马上接着说：“放心，他没危险，等会儿见了面我再和你细说。”
挂断通话后，李湛明朝她看过去，那点儿数据模拟的好奇心才终于冒出头：“我去干什么？”
言薇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去当狐假虎威的虎。”
联盟工业部与研究部所在地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当然也谈不上近。研究部邻近西区，工业部则在南区与北区荒漠的交界处，越靠近，就越能感受到北区无时不在呼啸的狂风。
赵成玉站在工业部的侧门外，遥遥望见远处驶来的悬浮车，等待片刻后，车终于停下，言薇和李湛明下车后便朝她走过来。她的神经在看见李湛明后便紧绷起来，尤其是对方完全不是上次见过的那副少年模样，而是货真价实的机械人a005的样子，坚硬冷峻，不近人情。而在东区，机械人，或者应该说联盟，几乎算得上是全民公敌，即使不痛恨，也不可避免地心怀戒备。
“薇薇，”自从接到言薇的通话后，赵成玉便一直提心吊胆，“你昨晚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言薇站定，看了眼工业部大楼后整齐的一排参天般高的粗烟囱，然后望着赵成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阿玉，你知道苏文峰为什么要进联盟吗？”
“他说他一直以来都把工业部当成目标来奋斗。”赵成玉忽地一顿，“我不知道……我没问过他原因，只当是因为这里的科研条件好。”
言薇：“可他是东区人。”
赵成玉几乎立刻便明白了言薇想说什么，“所以，你才怀疑文峰是知道联盟会提供的好处才入职的。”
她点头，面色凝重道：“而且这个好处可能和方舟计划有关，就是苏文峰和我都在做的那个工作计划。”
忽然之间，赵成玉感到胸口堵塞无比，寒凉感几乎爬上后脑勺，可她却觉得自己此刻竟前所未有地冷静。言薇的神色和话语，让她比亲耳听到官方新闻更加确凿地相信——中心城要重新混乱起来了。除了这无可避免的混乱之外，最让她难过的是，冥冥之中，她好像猜到了言薇似乎已经处于这场混乱的中心。
赵成玉看了看时间，又看向言薇，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薇薇，你会出什么事嘛？我是说，以后会发生的事，你有没有一点把握？”
闻言，言薇咬了咬唇，一股无处可说的委屈骤然涌上心间，甚至令她眼眶微微发热。但隔了两秒后，她还是笑了笑，用力眨眨眼，目光有些放空，缓缓说：“往后会发生什么我确实没有把握，但是阿玉，你不用为任何事担心，我唯一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我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们。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守住研究部的心血。”
从前，她需要守的东西只有那个昏暗地下室里的几株实验苗，但现在，她想拼尽全力，让每一株仍然留存于世的绿色自然生长，年复一年，世世代代地生长下去，直到这颗星球重新变回绿色，直到他们的后代不再生活在厚重雾霾下。
烟囱里不断冒出滚滚黑烟，它们接连不断地迅速向天空飘散，浓郁的黑色经久不散，仿佛已经与这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侧门被打开，苏文峰一步步走近他们。
赵成玉顺着言薇的视线看向烟囱，轻声说：“薇薇，我真希望你得偿所愿。”
看清了站在言薇身后的男人后，苏文峰猛地停住了脚步，浑身戒备起来，看了看满脸淡定的言薇，又望望一旁沉默的女友，吞吐道：“阿玉，不是，我们不是去吃个午饭吗？这，这位……”
赵成玉上前拉了拉苏文峰：“别多想。我们边走边说吧，我之前也没想到薇薇会带朋友一起来。”
“峰哥别紧张，大家都是朋友。”言薇温声说完，默默在心中感叹，李湛明真的太好使了，好使到这个效果都有点过头了。
苏文峰走得战战兢兢，时不时瞟几眼墙头，又略松了口气，虽然这边算是工业部的偏僻处，但好歹也是监控全覆盖的，想必不会发生什么危及人身安全的事情。他又小心看了几眼始终走在言薇身侧的男人，当真是全程没开一句口，脸色眼神都没变过。
一路都是言薇和赵成玉在聊天，两个女孩的话题从工作太枯燥一直扯到绝不生孩子，听得苏文峰终于放松了些，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跟女友咬耳朵：“言薇旁边那个……真的假的啊？”
赵成玉理所当然道：“真的啊。”
苏文峰瞠目结舌，绝望低吼：“……不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那么淡定啊，这里又不是机械部！我们又不是犯罪分子！”
赵成玉瞪他一眼，立即开口：“当然是因为他是薇薇的……”话没说完，她自己先闭嘴了，脑袋忽地一激灵。
对小情侣的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李湛明忽然看向言薇，大剌剌地出声问：“言薇，我现在又是你的什么了？”
在场三人同时愣住，赵成玉和苏文峰惊恐地给对方疯狂递眼神，言薇却是又回想起了上个月刚得知的真相，以及自己昨晚的纠结，总之，空气寂静起来，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言薇拧着眉，叹气说：“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说，过几天告诉你。”
李湛明挑眉笑道：“你这意思是，我们关系又变了？”
一旁的情侣倒吸一口冷气，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不可置信。
沉默思考两秒，言薇小声说：“确实。”
她没由来地很抗拒李湛明被看作专属于某人随意使用的物品，即使是他自己将这个定义安在自己头上，她不想，也不能剥夺他的独立性。或许从某个时刻起，她就已经把他看作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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