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眼公子凭栏奏乐,身影与那明月相得映彰,带着一种凡尘世外的俊逸绝尘,苏惊梧看了许久,叹息道:“这就是天妒英才吗?”
仙门翘楚多如浪潮,他双目失明,还能夺得启庚榜一席,该有多不容易啊。
葛孝先坐起身,贼兮兮地看着她:“怎么,看上了?那你可来晚了,那简悉仙子自幼在羽山修习,跟陆言今少小无猜青梅竹马,以前灵枢台还有红颜榜的时候,她就是榜首,郎才女貌,怕是任谁也挤不进去咯。
“如今频频同出同进,怕是两家早就商定好婚约了,就等择日成礼。”
“那现在没有红颜榜了吗?”苏惊梧虽然有点在意那霁华君,却也不是很关心他要跟谁订婚,只是对简悉也产生了一点好奇。
她带着面纱,见不到真容,但端看那笔挺纤长的身线也知不俗。
“嘿,女人的事就是最麻烦的事”,葛孝先摆摆手,也不拿小猫妖当大姑娘:“红颜榜曾经出了三次,丹东简家小姐次次稳居首席。第七还是第八位的苏轻不知道怎地跳脚了,闯进灵枢台捉了岁驿部司长,当着所有星使的面把人司长从头到腚尾羞辱了一番,那话糙的哟,我一个粗人听了都脸红,何况是灵枢台星使。
“后来红颜榜就取消了。”
又是苏轻的一桩丰功伟绩,苏惊梧听完毫不意外,后来都成了魔首的人,昔日如此作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一个能把仙门搅得人仰马翻的魔修,也在意过谁比谁更貌美吗?
葛孝先啧啧感慨:“所以说女人麻烦,同门师姐貌美,更受赞誉,就要去砸了招牌,这谁招架得住?”
这时乐律腾空直起,高亢入云,鼓声如雷鸣潜涌,骇气奔激。
月下有墨色山峦矗立,竟然在缓缓移动,向崖边推来。直到山峦靠近,破碎的银星在山巅上摇曳,他们才意识到——
那是浪。
点点荧光从海水中涌上来,聚集到数丈高的浪尖,绵延成线,像一条银龙盘踞在高空俯瞰他们。
鼓声与箫声震响交搏,在浩天雷动之中,碎光从银龙的脊背上落下无数道细流,犹如海上升起的星河瀑布。
青天如水月如空,素光万顷入海中,滔天浪潮拔山起,流银千丈落九重。
孤月天河,沧溟巨浪,这才是海上明月共潮生之盛景。
座下皆抚掌惊叹,在倾海巨幕的星雨中交杯换盏,场中宾客兴致达到顶峰。
角落的苏惊梧三人也相互碰了一杯,老者余令拈须,接着方才的话道:“那苏小友行事乖张桀骜,未必是出于嫉妒,若要嫉妒同门,怎不见简悉仙子提过一句遭受刁难的话?”
“呵,简家小姐温婉知礼,同门相争这种事怎好宣扬?”葛孝先也回过头来,不以为然。
击鼓之人飒爽有力,罗袖飞扬如海涛翻涌,苏惊梧看过去,也分不清他们说的真真假假,只是这般气势跟温婉二字是相去甚远,却更叫人移不开眼,红颜榜第一佳人想来也不是浪得虚名。
葛孝先还煞有其事:“苏轻跟他二人同在陆兆丰门下修习,你看那两人谁跟她有半点情义?百家在薄山布阵,还是陆言今引她入瓮的,清理门户只是外人皆知的理由,谁知道在此之前还有没结过什么旧怨呢。”
“可不是”,前排有人转头来搭话:“听说啊,苏轻一直爱慕陆言今,跟简悉二女争一男,奈何人家结成燕俦莺侣,她受了情伤,愤而叛出羽山,到处作乱吸引陆言今注意,后来跟着上薄山也是跟他为了讨个说法,被降劫阵和噬魂网里外夹击,挣脱不能,这才身死魂消。”
当年的故事竟还有这样的内情,苏惊梧第一次听闻。可笑又可惜,好好的师从名门,仙途坦荡,为了这种纠葛把自己搞得遗臭万年,还被中意的人讨厌至此,是不是太想不开了?
他们交头接耳地讲着古今逸闻的,星瀑持续在身侧倾落,像碎银镕在海中,浪潮吞吐,噀天为白。
莫约一盏茶时间后,浪头跌下来,溅起泼天水雾,鸣石震响,雷骇空霄。
苏惊梧擦了擦脸,只见山峦散尽,四望皆是青蓝,银波涤荡孤月影,天高辽阔,鼓萧声渐止。
之前纹丝不动的冰盏蓦然绽开,一层一层,如花苞绽放。
天边的圆月溶解在了夜色中,化作零星光点,绕着每张案上的冰花转了几圈,幽幽坠入花心,落成盏中玉露清光。
余令轻展眉须:“原来是月夕花朝酒。”
陆言今和简悉敛衽行礼,走到台下,主座上陆掌门带着他们朝满座宾客举杯:“以此明月一盏,与诸君共此良辰。”
“敬陆掌门。”客座皆应,举杯同祝。
苏惊梧端着酒盏起身,只见月亮掉入了她的酒中,正浮在冰盏之中轻轻荡漾。月夕花朝酒,闻名即知其意,可谓饮中仙,醉中禅。这怎么舍得喝啊?
前排有人一饮而尽,朗声笑问尊席上的红衣宾客:“好一曲《承天常》,依庄阁主看,简悉仙子这番鼓乐可得缈音阁几分风骨?”
“虽也是乐律,此曲却暗含凌虚沧水诀之韵,缈音阁一点薄技不足并论。”庄阁主温雅一笑,浅笑回应。
带着面纱的简悉走过去,微微欠身行礼,为他斟酒:“昔日在鹊山听学,收益良多,阁主指点之恩如同再造,悉铭感五内,此杯敬阁主。”
尊客在席,敬酒之人敛衽跪坐,酒杯高举过额,眼波恬淡沉静。
庄阁主目光在那杯酒上停留片刻,伸手接过:“是小友灵心慧性,谈不上指点。”
另一边的尊席上,青衣仙者不沾酒,以茶回礼,稍坐了片刻便走了。无人敢插话挽留,毕恭毕敬与他送辞,场中继续热络起来。
惊梧听不清主座那边的酬谢往来,自行坐下来,边葛孝先忽然抓住自己的喉咙,朝她发出呜咽。
苏惊梧吓了一大跳:“葛前辈你怎么了?”
他的肺管在吸气时咔咔作响,听得苏惊梧头皮发麻,手忙脚乱站起来找余令:“余老先生快来看看。”
葛孝先忽然按住她,张开嘴,一群大蜂飞了出来,嗡嗡作响,直扑向苏惊梧。
她连忙后退,差点仰倒在地。
余令拉住苏惊梧,掌风轻推,把那群大蜂送回了葛孝先口中,然后转头对苏惊梧笑了笑:“他在逗你,天柱山仙人的变幻之法。”
“哎呀余老你看出来了也别拆台啊,多没意思啊。”葛孝先闭上嘴,哪有半点不适的样子,还有空抱怨老医仙。
酒宴间隙,羽山弟子又送了几盏插食上来,都是齐岳本地的劝酒海味,如煨瑶肚、脆蝤蛑、姜醋香螺之类。
苏惊梧拍了拍胸口,瞪了葛孝先一眼,一时间口味全无,都是被吓的,于是拿起酒壶狠狠回敬了他好几盏再。
整场晚宴她就坐在角落跟前后左右吃喝说笑,听听小道消息,很是自在。
却不知夏淮景怎么想起了苍流派来,从几十排坐席中穿过,走到了苏惊梧面前,同她说了些场面话,做足了仙门总督的派头。
他一走,周边门派纷纷对她好奇起来,围着又是一通打探寒暄。
夏淮景回到灵枢台席中,见到穆清棠腰背僵挺,如立桩一样坐在原地,便对他说:“清棠,若是累了,跟大人告声退,先回去休息。”
穆清棠没有反应,直到夏淮景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垂着眼睫不经意道:“那是方寸间的掌门?以前倒不曾见过。”
“稷佟神女已有几百年没下山,这次还是受大人相邀过来一聚,之前他提过让你一起去,你推说鹭州事忙,看来是半点没放在心上。”
夏淮景说着便把穆清棠拉了起来:“前辈位列后神,难得露面一次,你既在仙门行走,理应拜会一番。”
穆清棠被拖过去行礼,双手并在身前,声调平稳。
淡如平水的眸子在穆清棠身上停留片刻,只浅浅应了一声。那声音清棱,像空濛的山林中的雨滴回响。
宴席慢慢到了尾声。
稷佟向陆掌门和林监正颔首示意,先离开了藏拙殿。穆清棠也告了退,走到无人处,再张开手掌,手心那层薄汗才慢慢散去,低声自语道:“狐仙么?”
天边只剩下极细一弯新钩,正是月初才有的月相,直到羹残炙冷,整场晚宴宾主尽欢,才渐渐散了席。
陆夫人已经早一步离席,回到了苍流派主舍。
院中侍女熟练地准备着宴归后的服侍步骤,宽衣、卸发、备浴,有序地进出,皆落脚无声。
房中燃起净神香,陆夫人坐在窗前,华妆洗去,雍容端庄的脸上露出深深疲倦来,身边人都退了出去,只余滴漏声声清寂。
忽地有人来报:“公子来请安。”
陆夫人起身走向纱帘之后,语气无波无澜:“跟他说我乏了,让他回去吧。”
院外等候的公子双眼缚着白绸,立在墙下如一棵青柏,得到一如既往的回答,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朝侍女道了谢,转身离去。
另一方院中,戴着面纱的女子才踏进房门,就有人来传话:“凝夫人在敬宗房,已经等了小姐一个时辰了。”
简悉扯下面纱,嘴角轻嘲,平平语调中透着一丝麻木:“知道了。”
海浪拍岸,潮声无尽,吞进所有人的悲欢愁苦。
第二天钟声响,苏惊梧猛然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居然没被宋照璘抓起来修炼。
昨天喝得高兴,刚下了景曜峰渡口就被宋照璘和卿远接回来了,又给她煮了醒酒汤,醒过来倒也不觉头疼。
只是她的桌上,怎么摆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门外传来声响,宋照璘隔门道:“今天摘英台出比试名单,我和小远去看看,朝食放外面了,吃完记得自己练功。”
苏惊梧就像被大人扔在家中的小孩,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小小练了一会,她就开始偷摸散德行,蹲在水渠旁边抓流过来的小鱼。
渠水来自山溪,天光下射,晶沁如琉璃、只看得到光斑在水中浮动,沉下去的叶片和小石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丝浅淡的苏合香飘来,苏惊梧鼻子动了动,跳到门边,正好听到孟濯唤她:“小猫掌门,听到你走路的声音了,快开门。”
苏惊梧玩心一起:“你是谁?如何证明你是你?”
“这倒有些难办”,门外声音苦恼了起来:“孟某倒是能证明你是小猫掌门,高十四五寸,耳背到尾巴遍橘色虎斑,四爪踏雪,重量——”
“好了好了好了。”苏惊梧忙打开门,把他放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噀:xun四声,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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