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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说玄玉神婆年轻时生的极美，她的美貌曾深深震撼了十里八乡九宫十八寨的全体老少爷们儿，人们都幻想着与她喜结连理。马克曾经遗憾的告诉我，他说男人身体内具有一种占有的特质。如果想要的东西拥有不了，就宁愿使其毁掉。马克说这话时神情沮丧。我知道他为此感到难过和恐惧。我们都不能要求别人做太多。
玄玉神婆每次去赶集或是逛庙会时都会引起小的大的哗动，女人们一边吃着葡萄说不过如此，一边又费尽心机的打听玄玉神婆的脂粉头油。男人们则比女人们要直白的多，他们不屑于拐弯抹角九曲十八弯的揣测和试探，他们会蹲在柴火垛子上吹口哨，胆子大的还会油滑的去揪玄玉神婆的辫子。那个年代柏油路还没有四通八达，商业街和大卖场还没有真正的兴隆。一切都是古朴又简陋。
时间的限制使我不能够完全还原本真，我只能通过相册中的黑白照片联想。那个年代，我家有一台照相机，这在当时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我的姥姥因为这个照相机的存在曾获得了许多友谊，照片中年轻的玄玉神婆，敛眉低目，贝齿轻咬红唇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一种期待又腼腆的神情。我想象着脸色通红的玄玉神婆尴尬的走在人群里，人群把她围得密不透风，她迫切的想要从人群中寻找一个突破点好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和齐韵妮都知道，男人们有时总是认为自己很帅，他们认为粗暴的另一个女性当众难堪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和齐韵妮实在不知道他们这种愚蠢脑回路的形成过程——尤其是他们还认为自己很帅，他们把越界当做炫耀的资本。这实在是一件不值得骄傲的事情。
玄玉神婆曾对姥姥为难的说，她感到十分无地自容。当时姥姥翘着腿搬着膝盖点着头一脸的荣辱与共。但根据后来她对我的描述，她实在不能体味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和齐韵妮哈哈大笑，美女的烦恼怎么会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当然，虽然当时我们两个笑的十分酣畅淋漓，我们明白，我们也永远不会和玄玉神婆有一样的烦恼。
使玄玉神婆春心萌动的是一位教书先生白先生在那场浩劫中幸运地留下性命。他比玄玉神婆大整整16岁。白先生被游过街，被批斗过，也被曾经的学生因私倒打一耙过。姥姥曾经问过玄玉神婆，她到底喜欢白先生什么？姥姥说直到现在她都记得玄玉神婆提起白先生时脸上所散发的光辉。那是一种可以柔化万物的光辉，那是一种可以抵御一切的光辉，那是一种使其他所有人都黯然失色，自惭形秽的光辉。玄玉神婆说，只有他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没有那种让她感到难堪的调笑。
算命瞎子死后，玄玉神婆就没有任何家人了，白先生和玄玉神婆还是成亲了。两人没有三媒六聘，就简单的买了件衣服，摆了两桌简单的饭菜。姥姥说那天几乎没有人去奔赴喜宴。一是人们对他们的结合感到诧异，二是大革命的浪潮刚刚过去，大家都怕被这种循环往复的事情牵连到，大家像隔离瘟疫一样隔离着他们的房子，生怕和白先生产生一丁点儿的牵连。玄玉神婆的日子变得和她所祈愿的一样安静下来，那时的年代不像现在这样开放，在小县城中还保守着讲究着男女大防，也许是白先生忍受了地狱，所以他认为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们喜欢手牵着手到处走，丝毫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
日子如流水一样滑过，玄玉神婆在众人的隔离之中真正盛放，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将这样安稳的流逝，意外突如其来。1983年这个小县城出现了一桩巨大的丑闻，□□犯白永昌恶意引诱15岁的女学生未遂，被女学生的家长挂了横幅，女学生家的男女老少齐齐出动，把这个永远平波无澜的小县城搞了个天翻地覆，大字报重出于世，黑字红底贴满了大街小巷，花圈挽联全部铺展了三中校门。在一次买菜的路途中，玄玉神婆被女学生的奶奶扯住，拽到菜市场中心，大声宣扬白永昌的恶行。玄玉神婆和白永昌结婚的时候，婚房里贴了一条红联，上面手提喜结连理四个大字。我想，喜结连理，大概就是一切都连在一起，一个人的罪恶在两个人的身上同时打下烙印。玄玉神婆在老妇人的撕扯谩骂声中羞愧地低下了头，她带着蓝色的头巾，穿着蓝棉袄。两条麻花辫变成一条。光润的珍珠在繁琐的事物中被打磨的粗糙，明明才只过了三年，她却已经显得不再年轻。她嗫嚅着，几次张口却又把嘴唇按下，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左手小拇指无意识的轻轻拨动篮子里盖着鸡蛋土豆的绿布。她低着头走出人群，走回她的小屋。
飞蛾在黄晕的电灯旁急切的飞舞，“砰砰”一下又一下撞着灯罩，玄玉神婆在方桌的一头与白永昌遥遥对望。他依旧那么温润，眼神中射出的光依旧那么正经。
玄玉神婆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白永昌的脸上显出哀求:“你能相信吗？我只是在一瞬间将她看成了你。”
玄玉神婆猛的立起来，动作迅疾带到了身后的椅子。她气得面色涨红，神色凄凉，浑身发抖，她举起一根手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的喉咙早已被磅礴的情绪堵塞。好半晌，玄玉神婆脸上的潮红褪去。幻化成枯叶一般蜡黄，光亮在瞳孔中渐渐熄灭，她把手指放下来，静静看着已经有了鱼尾纹的她的丈夫。这个曾经她精心挑选，托付终身的丈夫。曾经在背后的议论之语跨越时间重重落到心头，她听见一声娇俏的女音，女音说:“瞧瞧这个女人，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天空中炸起阵阵响雷，锋利的闪电似乎要把天撕个窟窿，上天在毫无遮掩地彰显它的愤怒。玄玉神婆转过身，白永昌一动不动；玄玉神婆走出房门，白永昌一动不动；玄玉神婆消失在雨帘中，白永昌依旧一动不动。玄玉神婆来到小河边，河边的水不断的被天上的水补充。两天之前，街道上胡同里全都爬满了小小的灰色□□，小小的灰色□□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同灰色的水流入侵了小县城的大街小巷。人在□□水流中一边踮着脚穿行而过，一边大喊“阿弥陀佛”，为被踩死的□□赔罪。□□一齐蹦跳着向前，没有一只□□回头，它们只是向前跳，□□们的步伐整齐，喉咙一动一齐发出凄厉的喊叫。□□的喊叫惊天动地，使人的汗毛根根直立，他们从池塘中来，向着未知而去。忽而一辆大型货车呼啸着碾过，□□们的血液、粘液喷散而发。他们的同伴谁都没有停下脚步，依旧蹦跳着向前。
波涛一次又一次的舔舐岸边吟唱出蛊惑的颂歌。玄玉神婆站在岸边，头发松散，那时小湖边的链条还没有加固，到处都散发着破败的信息，粗重的铁链生满铁锈，软软的半浸在河水之中。忘忧亭旁“禁止游泳”的木牌墨迹已经半残，寒冷的风已经变得凛冽。玄玉神婆的唇被风吹的苍白，她小心翼翼的把脚放到池塘边。波涛又一次打来，突如其来的冷冽使她的身躯猛的一抖，她已经浑身湿透，然而池塘里积聚了一整个冬天寒气的水比雨帘中的水更加刺骨，心脏的咚咚声开始轰炸耳膜，除了这个声音，她只能听得见自己断断续续的沉重的呼吸声。牙齿锵锵打颤，一阵又一阵的抖动来得更加猛烈，凄厉的蛙鸣再一次冲天而啸，刺耳又密集。玄玉神婆跌倒在地，她恐惧地环顾四周，却悚然发现没有任何一只□□的影子，□□依旧在叫，在苍茫的天地之间。玄玉神婆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她蜷缩在地，大口呼吸，一瞬间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遗弃感，这股遗弃感令她胆小如鼠，心惊胆颤。白永昌和算命瞎子的脸在她的身旁游荡。他们忽而散发出温和的笑，忽而横眉怒目，他们的影子围着她旋转，越凑越近。玄玉神婆用双手捂住双眼，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那尖叫与蛙名和在一起，别无二致。玄玉神婆在雨幕中捂着眼睛翻滚，背脊碾过地面，□□血液粘液喷发的咕叽声使她心神恍惚。她的手从眼皮上放下，在泥土中乱爬。依旧没有任何□□的踪迹。只是她的手上多了泥土和黏腻的白液。
玄玉神婆终于忍受不住，翻滚着滚入波涛。在波涛之中，玄玉神婆无法呼吸，冰冷刺骨的湖水袭击着她的每一颗毛孔，她的心绪清凉起来，如同推落一块儿大石头。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扬起笑脸，苍天，她确实这样做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抱着美妙的幻想。温热的热流从腿间窜出，在她的周身渡了一层耀目的红，她一动不动。一颗眼泪在湖水中滑到她上扬着的嘴角。
再次睁开眼是在人群之中，有人按压着她的胸脯，她的口中，耳鼻中全部流出青绿色的水。人群围着她叽叽喳喳，她想要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她明白自己最好的态度应是痴傻。
玄玉神婆的自杀行为给她带来了一片可怜喟叹之声，她在这片喟叹声中公然与白永昌划清界限。她又回到了算命瞎子的小房子，并终身再没踏出过一步。她用双手亲自造就了一个漆黑的小匣子，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穿着粉袍衫扎着羊角辫的纸人，玄玉神婆每晚都会抱着这个小匣子睡觉，闲暇时还会不停的与匣子说话，用的是对婴幼儿的语气。
白永昌在这个县城彻底的声名狼藉，街道上、新开的大卖场前、电线杆上到处都贴满了他的大字报。他的屋前被摆满了花圈，花圈的体态被延展的很长，这晦气的事情使他的邻居怨声载道。白永昌在县城内寸步难行，一次在月黑风高之时，他走在路上被不知什么人从后面套了麻袋，挂到树上脚踢拳打，第二天被放羊人放下来时还挨了口吐沫。在还没有宣传法制教育的年代，老百姓的厌恶简单而粗暴。学校自然不会再招收他为教师，他犹如一条丧家之犬，逐渐的小贩不再贩卖给他吃食，他饿得面黄，肌瘦骨瘦嶙峋。即使是这样，白永昌依旧没有落荒而逃，他又像从前一样，再也不迈出院子，院子再一次为他隔绝了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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