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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全场皆静,连之前为他叫好的一众丁部旧人也都闭紧了嘴巴。
李勖的勇武人尽皆知,可是刁云也不是吃素的,众人方才目睹了他在擂台上连克祖坤、褚恭和卢锋三将,此刻再看着他那一身充血的腱子肉,无不心生敬畏。
此僚确有狂傲的本钱,李将军若是不应他的挑战便像是怕了他,若是应了,只怕也是一场恶斗。输了自会有损长官的体面,在军中的威信亦会大打折扣;赢了也不能证明他就比刁云更强,毕竟刁云已车轮战了数人,即便是输给李勖也可说是体力不支,而不是真的技不如人。
一时间,台上台下俱都屏气凝神,等着看李勖如何破这两难之局。
忽然,高台上年轻的将军似是轻声笑了笑,温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台下众人的耳中,“有何不可?”
一瞬间,犹如滚烫的油锅落入了一滴水,三军齐沸,继而是摇天撼地的叫好之声!
没有什么比“以下克上”更能激发将士们的野性和血性,他们虽爱戴这位用兵如神的将领,可是战场刀剑无眼,每一次出征都是性命之搏,他们需要这位年轻的将军时时刻刻证明自己有资格掌控他们的命运。
谢候见李勖站起身来,不由低声叫了声“姐夫”,卢锋一干人等亦面露忧色,温衡道:“自古善将兵者无不以仁智取胜,将军爱兵如子是为仁,用兵如神是为智,仁智兼备已极,又何必与一无名小卒作莽夫之搏?”
李勖笑道:“诸位不必紧张,不过是与将士们同乐而已。”
见韶音方才还撅着的嘴巴此刻已抿成了一条线,正紧张地看着自己,李勖便弯下腰,轻声道:“不是生气么,为你出气可好?”
这声音轻如耳语,低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面前的男子眉眼温存,颊上的箭痕成了唇畔的笑涡,她便好像被摄入了这浅浅的漩涡之中,心湖随之一荡。
“好吧”,韶音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他的话,却在他欲转身而去时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道:“就算你输了,我……我也觉得你比他好一万倍,你要小心些。”
李勖的笑意缓缓收敛,整个人微微地一怔。输了也可以……似乎还是头一次有人与他说这样的话。
“你放心,我不会输。”
他轻声纠正她的话,大步而去。
谢候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一时想不通阿姐和姐夫几时变得这么好了,“阿姐?”
韶音的目光追随着李勖,却是半点也没分给自己的阿弟,闻言只是皱着眉嘘了一声,“别说话!”
谢候:“……”
随着李勖走下观台,校场中的欢呼声便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他一步步登上擂台,那鼓噪的人声方才渐渐落潮,继而归于一片沉寂。
此刻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二人。
年轻的将军相貌英俊,身量比那丈八大汉刁云还高了半头,宽肩长腿架着一身潇磊气度,玄色的劲装薄薄地覆着劲瘦的肌肉。
刁云的眸中迸射出冷光,袒露在外的虎背熊腰仍充着血,在午后的日光中泛着古铜色。
他朝着李勖拱手,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怯色,可对方面上温和的笑意却令他心中不安,不敢再有半分轻敌之意,只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李勖笑道:“你方才接连对战,体力消耗甚多,我则以逸待劳,于心何忍?”
刁云扯了扯嘴角,“擂台战向来如此,否则岂不人人都能当了擂主?将军勿要担忧,请吧!”
李勖一笑,将右手负于背后,“这样才算公平,刁队主,请!”
刁云一怔,不料他竟自负至此,竟敢让出一手与自己对战,当即便咬着牙冷笑道:“好!”
话音未落,携着罡风的一拳便猛地朝着李勖的面门而来,他膂力过人、极擅用拳,方才的几人均是招架不住他这迅猛又不失敏捷的拳法方才败下阵来的。
李勖的身法却比他的拳头更快,只是向后一侧便轻巧地避开了,朗声笑道:“好拳法,再来!”
刁云一击不中便腿脚齐用,下扫底盘、上攻咽喉,动作流水般毫无滞涩迟疑之感,可见这一身功夫确实是真刀真枪对打出来的,全然不同于那些离了套路就不会出势的花架子。
可李勖那劲瘦的窄腰爆发出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如此迅疾的攻击竟是又被他轻巧地避过了。
唯有极致的力量才能令身体极致地轻盈敏捷,刁云心惊之下已然暴怒,大喝道:“出招!”
李勖已负着右手让了他三招,此刻已不必再让,道了声“小心”,刁云顿时盯住他的左手,却见这人不向前来反倒弯腰仰后,刁云瞳孔猛地放大,却已躲闪不及——李勖腾跃之间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顿觉喉咙腥甜,咳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不待喘定,李勖的左手化掌,已劈到了他脖颈上方!
对战过的人无不知晓,李将军这是收了势打的,若是化掌为爪攻击颈侧大脉,刁云只怕性命休矣。
刁云惊恐地看着那一掌,可那掌只是从他的脖子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他的肩上。
李勖比他高了半头,臂力更是惊人,众人只见他那么轻轻一按,刁云便膝盖一弯,砰地跪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耸肩对抗,却觉得肩上好似压了千钧重的巨石,两相作用之下,竟是又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李勖的手一放即收,侧身避开了他的跪,只负手平静问道:“可还有力一战?”
刁云咬着牙想要站起来,可那粗壮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沉重的身子,垂头喘息半晌后,只得朝着李勖抱拳道:“将军神勇,刁云受教了!”
片刻的寂静过后,台下涌起的声浪几乎撼动了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擂台,全军上下齐声呼唤他们将军的名字:
“李勖!”
“李勖!”
“李勖!”
李勖微笑着命人将那两千贯赏钱给将士们分了,自己则大踏步朝着观台而去。
韶音虽不懂功夫,却也是日日练舞,自是清楚那看似轻巧的一闪、一跃、一击需要何等可怕的爆发力,一时间竟是痴了,只觉胸中激荡不已,人却是呆呆地望着那拔步而来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忽然,就在李勖踏上台阶之时,她猛地站起身来,提起裙角朝着他飞奔而去。
李勖驻足抬眸,便见到那明丽无双的谢氏女郎自高处降临,身后华髾飘扬,宛如飞天。
韶音止步在他面前的两级台阶上,与他的视线堪堪齐平。
一瞬之间,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也搞不清楚自己飞奔向他是想做什么,一时手足无措,哑口无言。
半晌才喃喃道:“李勖,你好厉害。”
她此刻眸光如水,面上尽是小女儿的娇憨之态,李勖看着她,忽然生出一股少年轻侠之意。他自是不曾有过王谢堂中乌衣子弟那般白马饰金羁的少年岁月,他少年老成,过早地尝尽了人世艰辛,除了征伐,好像再无别的什么能撩动他的心弦。
他娶她,原也只是为她的姓氏而已。
韶音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蹙了眉,手却已被他滚烫的掌包裹住,她便只能随着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因明后两日休沐,将士们大比之后又正兴奋着,一时也无心操练,李勖便不想扫他们的兴,索性传令下去,命他们原地解散,可直接归家。
临近傍晚,他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不知要耽搁到几时,因便教韶音和谢候先行回去用饭。
谢候一上车便眉飞色舞地与韶音说起了上午整军的前前后后,“阿姐不知道,姐夫可不只是拳脚功夫厉害,他上午三言两语就收拾了整个丁部,还教赵化吉手底下那帮人无话可说,那才叫厉害!”
话到此处,谢候忽然挤眉弄眼道:“我现在倒是觉得,阿父为你择的这位郎婿十分出众,好男儿便当如姐夫一般,号令千军、兵马纵横!”
韶音瞪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戳了下他腮边青肿处,“你又是学骑射、又是上台打擂,别是打的从军的主意吧?”
谢候嘿嘿一乐,觑着韶音道:“这有什么不行?只要姐夫同意了,我愿做他麾下一卒!”
他性情爽朗,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可是生在文秀堆里,到底还是长成了衣冠子弟该有的模样,张口作诗提笔作画,浑身上下哪有一丝行伍之气。
韶音以为他这是入了几天军营、看了一场比试之后的心血来潮,便也不急着给他泼冷水,只笑道:“他同意也不行,你若是真想从军,还是想想阿父那关怎么过罢!”
谢太傅自是极为宠爱几个儿女,他非严父,甚少对孩子疾言厉色,对两个儿子虽说是比韶音要严格一些,也还是温声细语讲道理的时候多,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的时候少。
然而,无论是韶音还是谢候,包括高陵侯家的几位小辈,他们自幼便都清楚一个不可更改的道理:王谢子弟生来便坐享荣华,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
男婚女嫁、朝堂抉择,莫不以家族利益为先。
时人以出身定品级,又以品级通仕途。谢候身为谢氏郎君,生来上品,只需平流进取即可坐至公卿,即便是从军,起码也要从太尉或骠骑、车骑、卫将军等一品武官公的属官做起,哪有成为区区四品建武将军帐下一小卒的道理?
谢太傅想笼络北府武将,只出一个女儿便够了,如何还肯搭上一个儿子。
须知战场刀剑无眼,利刃面前,可不管你是上品还是下品,抹了脖子都是同样的一腔子热血。
谢氏也曾掌过军权,韶音的祖父曾亲自指挥了淝水之战,拒胡人铁骑于江北,保住了大晋这片半壁江山。韶音的五叔谢泽也做到了徐州刺史一职,可惜随后在长生道之战中为叛军所杀。
士族掌兵非罕事,只是他们这些“将”鲜少有亲自披坚执锐浴血杀敌的,除了何穆之之父何威曾率军北伐外,余下这些人大多是轻摇麈尾,坐镇后方,根本无需靠马革裹尸去挣军功。
因此,韶音觉得谢太傅定然不会同意阿弟异想天开的想法。
谢候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当即便神秘兮兮道:“不瞒阿姐,正是阿父要我留在姐夫军中的。”
韶音正惊讶间,忽听侧前方传来一阵怒骂叫嚷之声,侧耳细听,却好像还都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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