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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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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子,镌刻着你改随母姓造就的凄美名字的黑巧克力:死城爱子——乳白色的字迹竟很有风骨。爱子,你最爱的芒果和车厘子慷慨地星罗棋布着;1和8的蜡烛装在分别的小被子里,位列整盘蛋糕中央:生日快乐,爱子。

爱子,你高大英俊、温文尔雅的继父式恋人给你唱响低沉的生日快乐歌;你不戴那顶纸皮王冠,你有货真价实、券后九十二块八的璀璨冠项,可你没嘱咐他带上——这也无所谓,爱子。你给别人也唱过多少次生日快乐?你总是最积极最焦点的那一个;你从来察觉不到与会者中那些炙热或妒忌的目光吗?你总太激动了。小寿星一年一度(也许是四年一度;你的妈妈又是几年一度?)能出风头的机会也给你初心纯洁地顺走了,我猜。那些平庸的孩子总该为聚光灯终于能照在他们的艳俗舞台上而先给你分一块蛋糕——最大的,最多芒果和车厘子的——因为只有你的登场,大光圈才有打进这场乏味喜剧的合理借口。现在给我们打光的则是暧昧的路灯和街口八卦的黄灯:每到晚上,这片教育园区就由这群东张西望的长颈怪物把守着,监视住所有被软禁在拥挤城堡里的公主们——哪有及你半分优雅的骑士在巡守,都是些娇惯野蛮的无聊男孩。一曲终了,爱子:我高贵又受尽了委屈的长发公主;吹熄代表着你提前成熟的18岁蜡烛吧?…心上人的黑色骏马跪在路边睡沉了…你们二人在静悄悄又弱不禁风的篝火前不言语着——把时间凝滞下来。

爱子,有心事?

爱子,阴云罩眉的爱子,眸映月圆的爱子,摇了摇头。谁欺负她啦?不,她可是万众敬仰的少女明星,无须粉饰无经滤镜就能垂眉一笑百媚生的生机少女;可她又偏偏那么低调,在四人间的宿舍里淋浴也许也只低吟浅唱。不会有人愿意以极端的柔情或极端的暴力以外的手段迫使她折服的,我那正直善良的小美人鱼——即使是校园霸凌,无论如何也不敢不识好歹地对准她——她们无意的排挤和他们有意的接近都像沙丁鱼蠢拙的报团取暖。而你只需放声吟咏,这群脑无二两珊瑚又可有可无的浮沫便会立刻在阳光底下湮灭……所以,你又想回家了,爱子?请先别瞪大你那汪浅浅的能透出池底卵石和细沙的漂亮眼睛,爱子。

爱子,生性好动的少女:那种气氛我真待不下去,就像一直被压在什么下面喘不过来气。她善解人意的恋人,厄人点了点头。

爱子,手足无措的少女:考试也一直不在状态;找老师聊过了,她只说到时候给我约心理老师辅导一下——不过,说到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她见多识广的恋人,厄人点了点头。

爱子,踌躇满志的少女:所以我干脆来找你,看你能不能给我开点灵丹妙药什么的。她学识渊博的恋人,厄人扫了眼折叠餐桌上烛光明亮的生日蛋糕——沙漏里还剩多少?——巧妙的隐藏起已洞悉一切的悠闲:那就再休息一段时间……他魅惑的长睫毛摇曳着:再没办法的话,就只能休学了。

爱子,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也没什么大道理可讲。我的态度就是这样。选择权在你手里。所以现在我想讲一点故事,不是童话——成年人读不了童话——真人真事。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选择成年,那我们就以成年的角度和方式来讲。

爱子,我这辈子目前为止有过数不清的女人(你其实早就能猜到的吧),我和她们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我们也是一样,对吧?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女人了,你,爱子;如果你当真的话。可是我,这么花心的我,却下定决心只和三个女人结婚。很荒唐对吧?但我发现,这个数字从今往后不会增加,应该也很难减少:第一个,她是我的初恋;第二个,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第三个,就是你的妈妈。——好了,刚才的你可以全忘掉了。只和三个女人结婚?别的男人一辈子可能还捞不到一个,呵呵。我是名副其实的渣男,你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爱子;再把钉子钉得死死的,让我变成吸血鬼也好,总之别放我出来。唉,爱子,讲这么些,我才发现我什么也证明不了。

爱子,我们进入故事的正题。主角是一位同刚才没有任何关联的小女孩,她和你一样多才多艺,因而她叫艺子:当然了,反过来也成立。艺子和我认识时才十四岁——和你一样——她的钢琴造诣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自称钢琴家的总和,是她那个海豹一样,说话却像小鸟叫的胖姑姑手把手教她的;艺子从四岁开始接触钢琴,她姑姑则是十八岁,可两个人都有堪称恐怖的天分。艺子从九岁开始登台演出,到作为她那个城市的一块名牌收下锦旗,只用了不到五年,而那年她正好满十四岁。我说再多证明她的才能都没用,那太遥远,也没必要。我们起初在一家商务酒店初遇,艺子那时受邀去那里进行演出,而我只是恰好在那里暂住;在一种无法厘清的情况下,我稀里糊涂混进了她正在弹奏的会场。她和姑姑合奏一首很耳熟的曲子;由于场合比较隆重,她姑姑打扮得相当正式,她却穿着得相当随意,外套下面还是哆啦a梦的睡衣。她们弹完琴下场以后,有慕名而来的客人留住他们谈话,艺子却趁着空挡溜走了,拐角处正好撞见我;我那时没听说过这个小天才,只是在会场外面看到印有她照片的演出公示,记住了她的相貌。我怎么会想到这小女孩抱着件深红色的外套就撞上了我呢?于是想逗一下她,问她在干嘛——她说在玩捉人游戏——我问她热不热,让她要不把外套给我帮拿着,她于是就给我了。这孩子很单纯,和你一样,爱子。我拿到了外套就跑。太幼稚了对吧?我那时二十八岁,却还是吊儿郎当的。艺子还是追了上来,我把外套还她,想走,她就拉着我的衣服一路跟着我,甩也甩不掉,直到跟进我的房间里:她倒是很有胆量。

爱子,插句题外话:以前我很讨厌小孩,现在却正相反。我喜欢孩子们不做作的天性;文文静静的很好,调皮捣蛋的那些,只要能和他们玩到一块,就会觉得他们其实更可爱——你又是怎么想的呢,爱子?过家家游戏是孩子们怎么玩都玩不腻的,毕竟模仿的也不是真实的家庭;过家家里的我们有永远花不光的钱,有洗个一两秒就完全干净的碗筷,生孩子也只需要找一块毛巾塞进衣服底下,不时把它扶上去,走几步路,就可以顺利分娩了——听上去还蛮有意思对吧?艺子那样单纯的孩子就很热衷于这样的玩耍,然后自说自话地在喝光我的可口可乐以后就赖住不走了,说,喝了我的东西就要做我的新娘子。艺子她平时应该是很抢手的新娘或者姐姐妈妈,我这么觉得:她长得有那么点漂亮,一种天然而健康的漂亮。可是我错了,她是因为没人乐意和她玩过家家才这么急切地把自己嫁出去的。病急乱投医嘛。很不幸,绣球抛到了我头上。我浑然不觉地接住,一开始虽然觉得有些意思,不过大体上还是想扔掉。

爱子,艺子实际上是个有点讨人嫌的小姑娘,经常没大没小,俗话点说就是低情商——这就不像你(幽默的新郎见缝插针地逗引得他眼下的新娘一阵耳红)——这种人你们班里,或者以前认识的同学里也会有吧?是大部分人一致嚼他耳根,他还浑不自觉地腆上来没话找话的那种类型。是吧?生活中这种人也到处都是,甚至很多时候你我也是如此;可是我们,比较高情商的我们,通常会选择察言观色好保护自己——可艺子那种人是不大懂这套潜规则的,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幸。我很想把这种性格称作一种不成熟,可是总觉得有失偏颇。但是艺子则是完完全全,全方位的不成熟;除了身体。

爱子,对于这一类人,我现在相信:如果他真诚以待,是十分有助于自己的人格健全的,就像把自己视作一个任劳任怨的志愿保姆,把这个坏孩子呵护得如沐春风——我正是因为当初保持了玩世不恭的虚伪,才会成为现在这样扭曲的罪犯。暂且不去细究我的罪行吧,爱子,你还有很多时间。我们说回艺子。这孩子可能还少两根筋,可能把用来耳濡目染一些社交技能的时间也花在了钢琴上了吧。我无论怎么哄她、吓她、赶她,她都不走,于是把她放在膝头,像一位爱笑的父亲那样抚摸她。爱子,你现在可以知道了,我是一个很恶劣,可又有着恐怖天分的人贩子: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第二个成人礼物,爱子,你也许早在一开始就收到了。你是不相信,还是不害怕?反正,我告诉我自己,而自己那时也明明确确意识到了:我这么干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把怀中这个多动又暴力的小女孩吓跑;她带她那多愁善感的胖姑姑来找我算账,要拉我去警察局也无所谓…我那时实在是不善于应付小孩子啊——也不知道艺子实际上的监护人只有她这个软弱的胖姑姑,甚至打算好了和一大家子惹恼的老老少少,还有不会信任我的警察先生们理论。一切都很戏剧性,爱子,而这种情况一般是没办法厘清的。你知道吗?这个在我很生气时觉得她无知又惹人厌的小女孩,一个只顾着自己不停叽叽喳喳的花季少女——事实上也不谙世事的艺子——她主动凑了上来和我磨合,然后爬出一条猩红色的小蛇,但显然一点经验都没有;这点也不像你。(满分的时机,眼疾手快的骑士先生!)我又怎么能料到这一切呢?不可思议啊!我想做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艺子的手指硬硬长长,用胳膊箍住我的脖子以后就不停用之间和指节搔我的脸;她闭上眼,像迪士尼的公主告诉你们的那样;她的枝干也轻轻随着她脑海里的音符摇摆,温柔得比德彪西的月光还要伤感上一千倍,就像一只乖巧的长耳兔在吃草时轻轻抽动的小尾巴球,毛绒绒、软乎乎的掌心棉球——唉,爱子,我并不是怀念她的美好触碰,只是忽然很想感慨——假如一个人的记忆可以随意篡改,那这个世界可就完全乱套了!所以能改变的只有一个人的嘴巴,它能让直白的过去变得晦涩难懂,也能反过来进行文艺创作。这个世界又是多么荒唐啊!我一直对自己的嘴巴很自豪,所以我的世界在我意识到我自己只是一个善于曲意逢迎的编辑之后,全都崩塌了。全部都,爱子。我的记忆太过真实了,反而让我欲盖弥彰——这就是我迄今为止一切痛苦的最初源头。爱子,听不懂也没关系,就当我是在为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可靠性添一点有趣的调味料。

爱子,倘若你的妈妈能和这样一位健壮秀气,谈吐不凡,稳重而平易近人的绅士先生结婚,你该是多么难以抑止地满心雀跃啊;这位先生竟已四十四岁,却恰好和妈妈点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妈妈就像是一位托管外甥女的娴静淑女,趁这位先生上门前抓紧给自己打扮一番——妈妈原来也可以这么美!你察觉到他们在暗地里约会是出于怎样的契机?其实家里到处散落着恋爱的气味嘛,这个冒失的妈妈!客厅的鞋柜里多出一双一双或红色或丝绒足尖或只有几根线条的高跟鞋,妈妈每天都换着款式穿它们出去,你就在家里挨对地穿上,一遍遍在播放综艺节目的大电视机前走秀;妈妈回来时就倚在屏风上,盯着你入神:宝贝,你还可以再美一些。妈妈拉你进只有她一个人的大床卧室,把衣柜里,衣架上所有的衣装扔在地上,土拨鼠一样翻出一件又一件崭新或半新的衣裙,叫你就地换上。她原来还有这么些简直叫人改头换面的衣服——恋子,蓬松长发披在肩上的妈妈:啊,别人送的——那时妈妈还不认识那位仿佛来自法国的先生,就已经这么受欢迎了…好了,爱子,张开眼吧:妈妈的小公主——妈妈在背后搂着你,啾啾地亲吻着你的小脸蛋和元宝样的小耳朵:妈妈,好痒啊——原来我也可以是公主吗,妈妈?为什么不是呢,好好欣赏你自己吧!

爱子,原来每一条裙子穿到你的身上,都会把你变作姿彩各异的另一种人,就像妈妈那样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起每一种色调、每一种风格:你在向日葵、矢车菊还有铃丁香之间惬意舒展开娇嫩的花瓣;你这一时在苏格兰踢踏着吹响手风琴,那一时又在庄严肃穆的家族晚宴里惊艳出席,此时却已经在圣诞节的金色橱窗那边把小腿靴踩得嘎吱作响;苍白的长裙会让别人联想到麦田里光着脚跑向祖父的庄园而不是枯井里的怨妇,合身的运动装能勾起他人对晨跑路上那抹朝气蓬勃的倩影的日思夜想而不至于骂起中学时一年四季的统一着装,厚黑的连裤袜启示以众人的应该是深邃寂静的太空中贪婪进食的无面男奇点而不是纾解邪念前眼中那团惊心动魄的稀薄昏暗…男生们当真能只盯着穿了裤袜的双腿就——是的,爱子;你们的对立面很多时候就是有着这种连他们自己也难以的特殊喜好:厄人耸耸肩——大不了以后就不穿了呗。爱子,可是你妈妈似乎对这种紧紧裹住整条光洁白皙的长腿的脆弱织物情有独钟,偶尔透明,偶尔亮黑,偶尔需要用袋子吊起来;你感觉穿着这玩意儿很多时候会忘掉,可经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男性都会通过不自主的一瞟、一瞄、一瞥把你晃得心儿直跳:他们到底在看我哪里?——随之而来是头晕眼花和天旋地转;可是妈妈就不会了。妈妈,沉鱼落雁的恋子:变美的代价嘛,无非是。她似乎早适应了这类t台天后所要承担的质疑和诋毁,仍稀松平常地丝滑套上两三天一扔的长袜,蹬上她喀哒作响的细腿高跟鞋——又出门了。

爱子,你果然还是比较喜欢清新恬淡的的蓝白色水手服;裙子要遮住半截小腿,好不让你鼓起勇气还是决定穿上的奶白色连裤袜太过惹眼——男生们交头接耳:看那边那个——你相信有朝一日你也能像妈妈,英姿飒爽的恋子那样,睥睨着把所有焦急的视线全踩在脚下。

爱子,艺子那之后天天都要来找我——她和姑姑一楼辟作琴行的家就在那酒店附近,不过五分多钟的步行路程——她说是因为这里景色很好才常来的,来我房间里坐一会儿只是顺便(结果从下午坐到晚上,这口是心非的小毛孩)。我反正不怎么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会喜欢门口的棕榈树和狮子站立在悬崖上的喷泉。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艺子就乖乖地坐在床上看电视或弹空气钢琴——我是这么想的;她想拉我出去玩,我却还是去了。这孩子身体里有一种不愿意安分的活泼血液流动着,多出的精力全花在弹钢琴上正好。我于是假装采访的记者去参观她们的琴行——金碧辉煌,可那些光彩大多来自奖牌和奖杯;整体上没什么装饰,一座特别昂贵和好几座也很昂贵的钢琴就是主要摆设:艺子的姑姑招了几个学生,不过他们的天赋同艺子相比实很——可惜?大概是这个词。我的直觉是:如果艺子还能弹琴,或还有人记得她的琴声,那么这群也很出色的孩子估计只能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这样可就太可惜了。不管怎么样,艺子吵着要给我露一手,于是在最贵最中心的那架钢琴前落座,立刻变了一个人。她会发光,那时候:我的眼睛告诉我。

爱子,你能体会到的吧(美丽的少女打了个寒颤)?你打开嗓子以后,所有听得见声音的人在看你是都会有种仰望的感觉,因为你也变了一个人。你们都是毋庸置疑的天才: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天才。如果你在唱歌时化为古希腊掌管歌唱的缪斯,那么艺子就是阿波罗——一个脏兮兮、凶巴巴,可又有一点天真烂漫的快乐神明:所有乐器都得为她噤声,爱子。直到今天我还切实感受得到那天的鸡皮疙瘩在密密地冒出来。

爱子,首先是一段很普通很不起眼的试音。艺子的姑姑告诉我,艺子进入状态很慢,所以请我耐心听下去。我倒听得还算津津有味,因为我根本不懂钢琴;我一直觉得能把七个音对准那七个数字的就已经是天才了——那么你和艺子真应该是天才中的天才(微微笑的绅士先生顿了一会儿)…天才其实也分门别类,有消耗型的、积累型的;艺子应该是创造型的:她的天分是与生俱来,呈不断几何式增长的,她每摸到一次钢琴,她的灵感便驱使她的才能不停往外延伸,直至她成就为更高一级天才——我甚至怀疑过她的存在是不是用来触摸极限的工具。俗话说大智若愚嘛,刚开始时,那个瘦瘦小小的天才摁起琴键时显得相当吃力,瘦瘦长长的手指灵活但不怎么够劲地来回游移,和我们印象中那些仿佛闲庭信步的钢琴家有很大不同:他们的每一个音都沉稳有力,无数次练习留下的肌肉记忆指引他们脑中的曲谱慢慢翻动——对了,艺子从来不用任何谱子;和她那靠出神入化地模仿名家大师的姑姑不一样,她从不拘泥于现有的结构和节奏,通过独特的乐感和记忆感进行基础上的再创造——说回去:而艺子没几秒就会像粗心的初学者那样发出一些很不合拍的杂音和余音,手指的节奏也因为疲劳慢了下来。姑姑介绍说,这是艺子在探索更合适更舒服的弹奏姿势:坐姿、手摆放的位置等等。我看不大出来,只看得见小姑娘相当不满意地皱起眉毛,然后每一下都变成发泄情绪一样的打砸——这时进去了一段震得人耳朵生疼的高音,慢慢有些听不出她一开始借用的那种风格,接着切换到毫无章法的乱弹一气——胖姑姑这时也皱起画成的眉毛——最后以连敲十四下啦(6)来做一个小结:艺子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甩了甩手腕,憋足了一口气,双手慢慢放回琴键上;她额头上流了汗,没擦,扭头来看了我一眼,露出牙齿地笑笑,又呼出那口气。姑姑说,艺子在弹琴时几乎从没分过心,即使是休息也是低头去深思——我来不及细想,爱子,接下去第一个音就已经把我吓得不敢再分心了。你信吗?这孩子在以一种既凶神恶煞又小肚鸡肠的方式吸走了我所有注意力:她在用神圣的钢琴声捶打我,控诉我的分心;在我凝神专注去听时,音调中又好像全没存在过那股凶狠一般愉悦,温柔,和缓,一如她的亲送——同时,一种奇妙的触感在我的嘴唇上面扩散,我伸手去摸,却立刻被歇斯底里的尖叫喝止,只好缩回去。软软热热的触感。你应该相信不了了,爱子:艺子她在琴声里摸我的脸,我感觉得到;脸颊两边也出现了她两只小手冰冰凉凉的硌硬感,要把我往她那里靠。这实在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超脱感。我浑身紧绷着,动弹不得;我们就在五个人的注视下没人知晓地忘情交谈着。姑姑说了些什么,可我的听觉全被艺子霸道的息气声占据,只呆呆地点头——我分心了,于是脸上被挠了一下;她随后又用更温柔更柔软的不停索求,对那块挠伤的愈抚来讨好我,亮闪闪的眼睛像快要哭出来那样盯着我。后面我才知道,这是一首很热烈的情歌,我当时却渐渐听出一点可怜和寂寞:艺子的情书中爱不能已的一段抒情自述。姑姑只听出来哀伤,眼眶泛起一点看不见的红润……艺子不再用暴力拉回我,而是换着在似乎是我的下巴和耳朵上放肆地取食着,又转下脖子,去捏锁骨,探索我的心房,用尖指甲去撩拨肋骨……简而言之,艺子在如同天籁的声波中如影随形,终于渗透进我的身心,闭上了眼,也盖上了耳朵,蛮横而又无理取闹地向我表示这样一位少女的爱,勾着手臂要我接受她的爱,接受她这个莫名其妙的年轻新娘…现实中,她在灯下的身影却瘦弱而招人怜爱,因为过度的疲软而颤抖着;她看了我一眼,终于虚脱地挤出来一个笑,支起身朝我鞠躬——

爱子,那么懂礼貌的一个可爱少女,在置身极度的惶恐和久等的爱情中彩独有的那种兴奋中俯下纤细的身子。她被一个蓄谋已久的影子附体了。抬起头来时,眼睛里满是天才独有的那种难以遏制的张狂和挑衅……呼——

爱子,我的叙述已经尽量如实地还原那整场演奏中我的感受和心境,已经拼命忍住细胞里咆哮着想添油加醋的篡改冲动,好去美化我以后日子里的难以启齿——可是有一种声音,就是艺子的钢琴声,倒逼着我把她的情书一字不差地抄下来;这声音直到刚才还在敲打着我的神经,一个广受好评的人贩子怯懦、可怖的神经——所以我该是矛盾到了怎样一种地步呢?不过这所有到底是挺过来了。我的任务圆满完成了,爱子。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信可不信: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一种爱在我胸中激荡良久;她融进我安分的血液里,蒙蔽住了我的眼睛,也困惑了我的大脑,让脑海化作一整片血海:在血水里遨游着的是迸发出少女的无限魅力的艺子。过去我不向别人提起这段心动,多少因为我还不敢正视自己往后那点很卑鄙的行为——我很胆小——我怎么敢向任何人说我曾疯狂地呵护过一个豆蔻华年的少女呢?那绝对会让我丧失一切意义上的鲜活身份——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我是个谎话连篇的食人魔,而不会是个欣然接受下那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的情书的同样迷茫的成年人。这些就是我想补充的。

爱子,我早就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现在和过去:先前脱口而出又形形色色的谎话把我自己也欺骗了。我患上一种怪病:我受到了仙女的启示,无可救药地深深爱上了我的艺子,她就像我最初的洛丽塔。这就是那一天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也是直到今天所有我一手造就的悲剧的根源——而那祸根的土壤却是在还要往前的更长时间里慢慢培育的。我们就忘掉这些吧:请正视过去,爱子…艺子让我彻底沉沦了,瘦瘦的艺子,钢琴弹得惊天地泣鬼神。后来我在平嘉找了间房子,在那儿住下;她每天都要来找我,我们相爱得发狂。艺子在十八岁的时候出国留学,继续进修钢琴,自那以后便人间蒸发一般,直到今天还杳无音信。这就是我和艺子的结局。我在随后痛苦又煎熬的日子里逐渐发现,艺子身上附着着的影子从梦里消失,却又在现实中出现,附着在了另一个及笄少女的身上:我随后和她母亲结婚,然后度过了悄悄相结伴的琴瑟和鸣的四年,整整四年:相爱得发疯的四年。可是在她十八岁以后,那影子飘走了;我们尝试适应没有灵感的相处,结果没几个月就结束了。

“”

爱子,你注意到自己稍稍呈八字内倾的冰凉小脚了吗?像低下头去倾听绵羊和风铃的牧羊犬那样屈着脏脏的前爪。脏脏的白色厚底运动鞋;干净的白色过踝运动袜。爱子转动着塑料餐叉,目光不肯从只剩一小截半圆的蜡烛上移开——这蜡烛真耐烧啊——爱子:你的意思是,我们也结束啦?我倒还蛮希望它一直这么燃下去的:爱子鼓了鼓不自觉泛起潮红的脸颊,于是说不出话来。厄人冷漠地坐在对面,看不出有更多耸人听闻的过往;他的睫毛枯耸在半空中——不是,你这个人…爱子终究理不清头绪:打算拍拍屁股也跑了?这个人摇摇头:你还只是提前生日不是吗?——不是不是,如果我吹灭这个蜡烛……爱子捏住话头,鼻隙里吹出气流;有点风,冷吗,爱子?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爱子——脏脏的前爪抠进草地里,厄人想——请耐心一些。

爱子:你还和几个——少女——有过这种经历?厄人:数不胜数;满够四年的,你是第四个。

爱子,请冷静一些。厄人:你知道,道貌岸然的人底下总瞒着点不可告人的东西;但说实话,如果你能听得懂的话——他的眼睛擅长勾人魂魄;他就是用这双眼睛哄骗那些小维纳斯的?——我底下那点东西是一块心病,像一只扩大的黑斑,心理上的癌症;对,心癌。厄人的眉头显出一点陡峭:能喂它的只有影子附上的少女给予我的爱。

爱子,他在运用优雅的修辞来掩覆丑恶的劣迹:少女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高尚的事物,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爱子。

爱子,请耐心一点;请先别扬起愤怒而失态的爪子——小巧又冰凉的爪子,肉垫软乎乎;他吻过,不算特别钟情——厄人:可是她们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同情和可怜的东西,爱子;她们,或者说,你们,其实是一群大同小异的动物,在我每一刻不留神间看来。爱子,你会是什么?他倒像一个顽劣的马戏团团长;他竟自己上场。厄人:所有会欺负他们的人都是没有资格呼吸和她们相同空气的豺狼虎豹;这种猛兽适合拿来剥皮,送给天才和勇士们张挂在墙上,以示表彰。那你呢?你很有求知欲,爱子,不过请先别着急——请先设想这样一幅图景:雪原狼和短尾兔给对方套上戒指,东北虎和梅花鹿跳起了华尔兹——他笑了笑:一位技艺高超的驯兽师给卡南犬过起了生日。

爱子,调整好呼吸。厄人——你的恋人——戏马厄人:我以为我是刽子手,但其实不是;我其实很擅长教导小动物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以我应该是一个驯兽师——一头头莫可名状的野兽组合起来的还算帅气的怪物。他又笑了笑,眼角的纹路留存着: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是同你那个面具玩偶一样永远吃不饱的野兽。不,他很美;浅黄色的柔光溶进他一向乏有血色的皮肤里,又在他褐色的眼仁里闪烁着一点亮光;万花筒和三角棱镜,爱子。戏马厄人:那时候和你一起看的那部日本动漫叫什么来着?有怪物,有机甲,有楚楚动人但无比脆弱的少女操纵着机甲去对抗那些神话中的异形怪物——对,我印象很深——我学一学他的比喻吧:我是那头缩在世界角落仍要呼唤爱的野兽。我很低劣,很卑鄙,所以只敢蹲在房间或者车里等待我的少女们送上门来。

爱子:还有别的吗?厄人摇摇头。爱子思索许久,放下叉子,叫厄人站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在马路上投下一道饥饿的黑影:不,不是魂牵梦萦的倩影。爱子盯着金灿灿的芒果,把手掌伸到桌子底下——掀翻:请先再见,十八岁。

爱子,你现在可以知道,我和你妈妈结婚,并不全是为了你;可你妈妈和我结婚,却全是为了你:厄人蹲在那座粗野的鲸鱼雅丹前,不住地为鲜美的芒果和车厘子深感惋惜;它们或许在大棚里费尽心思了想要取悦你的口舌,或许在地球另一头开开心心地待字闺中过许久呢——你不喜欢奶油,我还特意叫放少点:这点你倒和你妈妈一样。

爱子,你妈妈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还有印象吗?十七岁的少女呼吸稳泛,高高地盯着车头前观看蚂蚁的爱人:他很喜欢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至于我妈嘛,我早以为她不要我了。少女剥下薄薄的防风外套,扔在马儿无声沉睡的脸面上;其实一点也不冷,新换上的棉袜也一点不保暖:她蹲下,紧挨着专心研究的雄伟恋人的肩膀:嗳,好看?他交叠着手臂,支着下巴:好看。嗳,我妈她平时都在干嘛,也整天出门不回家?他不出声,透过层淡淡的白雾一般紧随着蚁群搬起一小撮奶油——的确极小的一撮——爱子:她好歹还是你老婆吧,你真不怕她跟别人跑啦?她笑道:又说和她结婚不全是为了我,那就肯定也有为她的嘛;她有那么多男朋友,你就一点也不吃醋?厄人想叹气,却犹豫着最后咽下去:我们只是生意上的伙伴,只是偶尔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她想怎么着都是她的事:厄人耸耸肩。爱子点头:原来她还是大老板呀?…一桩叫做死城爱子的买卖:厄人忽而微笑起来了;我倒是赔得血本无归。

爱子,你大可以回想一下恋子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变成这样的。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每一秒的每一个女儿都开始摇头:像是一夜之间就变美了一样,也不会变老。对的,就是那一夜:厄人的睫毛尖得意地捻在一起——其实我还是一位慧眼识珠的慈善家,我到今天才发现。爱子也自豪地托起细眉毛:她以前可是当了十几年校花的呢。厄人:看得出来。爱子:她还特别喜欢童话故事,从小讲到大,连我都反感那些幼稚的东西了,她还沉迷得不得了;在我十岁的时候,她才离婚没多久,她还说什么她就是我的魔镜,我又是什么白雪公主的——现在想想真是够幼稚的,羞死人啦。还有吗?还有我也不去想了:爱子一只手左右拨开脸边的长鬓,把手伸到后脑勺一下拉掉发圈——她一直躲着我一样,连见都没见过几面,怎么可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厄人不搭理他的少女粉红色的肌肤,转而去察看那堆奶油很少的生日蛋糕——你妈妈的生日,还记得吗?爱子:十二月十日;为了防沉迷我把她身份证号背下来了。厄人笑了:倒也挺好;你妈妈这几年的生日都是我给她过的。爱子点点头:嗯,然后呢?她的恋人摇摇头:没有了。他侧过来脸,顺应地放在他的少女温热的手掌心间;她笑着:就像玩那个拍照游戏一样。

爱子:我原本只是想提前过个生日,好调整一下学习状态的什么——现在算是全完了——啊……她被紧紧依赖的厄人轻轻放在黑色引擎盖上;越过他黑发浓密的头顶就是灯光微弱的教学楼:现在这样估计是真回不去了——我也去回不去了,爱子。你就算了吧,坏家伙:他的爱人拿住他的脖颈,低头下来将要抵着他高寒的鼻尖。厄人的薄嘴唇收进嘴里打湿了再展出来:不不,我本来有很多个机会可以一走了之的,可我到底舍不得。厄人的后腰被缠结的两条藤蔓死死禁锢,前面则是把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探进深邃的泉眼中的青春莉莉丝——厄人的升华获得了虚假的准许——上帝啊,这片死寂又美丽,最最原生态的浓浓地球汤:我要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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