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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阳殿内，烛火摇曳，外头是三九寒冬，殿内却温暖如春，用足了炭火，生怕住在这里的人受冷受冻。
桌案上铺满了一堆卷轴，宫女手捧画轴，依次排开，将一副又一副画卷打开，仍人挑选。
吴太后站在画像前，仔细瞧着画卷上绘着的各家少年郎，个个风流倜傥，年轻俊秀。
“元元，快过来看看，喜欢哪个？我看忠勇侯家的儿子就不错，他是你皇兄钦点的今科武状元。”说完又不满意地摇摇头，“可惜是个嫡次子，将来侯府分家，泰半家产都是他哥哥的。”
她向贵妃榻上的小姑娘招了招手，温声喊她的小名。
福安依偎在另一个少女的肩头，牢牢地抱着对方，对母后的话爱答不理。
“母后，我还小，还想再玩两年，你让瑞珠姐姐先挑吧。”
名唤瑞珠的少女样貌清秀，不及福安朝气蓬勃，但胜在温柔安静，这会儿被她忽然推出去挑拣夫婿，脸颊微红。
“十三岁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及笈了，京城里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早早预备起来，及笈前订好亲，办完礼男方家就要开始准备三媒六聘的事。”吴太后嗔了女儿一眼，忍不住数落女儿的不上心。
福安打了个哈欠，困得睁不开眼，随口推脱道。
“长幼有序，瑞珠姐姐先挑，然后才轮到我。”
听见这话，吴太后凝眸，目光意味深长，幽幽地看向瑞珠。
元元从来不是谦让之人，她疑心这心机深沉的庶女私下教坏她的女儿。
瑞珠脸上肉眼可见的惶恐，小小声道。
“母后，儿臣卑贱，配不上这些好郎君，还是妹妹先挑吧。”
福安不乐意地哼哼了两声，像只小猪仔一样拱了拱瑞珠，“虽然姐姐生母位分不高，但咱们可是贵不可言的天家公主，只有臣子配不上咱们的份，哪有咱们配不上他们的啊。你别妄自菲薄了。”
说完，便孩子气地跑到吴太后跟前，搂住她的胳膊，撒娇道：
“母后，儿臣开春后想去京郊骑马，您上次说只要我跟那个贱奴道歉，您就送我一匹汗血宝马，再让卫统领给我当武师傅，您的话还算数吗？”
太后戳了戳她的脑门：“你一个待嫁的姑娘家怎么老想着骑马射箭，万一晒黑了，肌肤糙了，到时候想养回来可不容易。”
“我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又不需要以色事人，不好看就不好看嘛，谁敢嫌弃我！”福安挺了挺骄傲的小胸脯，她自小在蜜罐里泡大，说话做事从不顾忌别人，张扬得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以色事人半辈子的吴太后：“……”
她心情复杂，既被女儿的话戳了两下心窝子，又高兴于她的小公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罢了，你玩心这么重，嫁出去也是得罪亲家，就在我身边再留两年吧。”她抬了抬下巴，勾勾手指让瑞珠过来，跟招猫逗狗似的。
“便宜你了，过来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得了母后的首肯，福安乐得合不拢嘴，推着害羞的瑞珠过去看画像，兴致勃勃地帮她挑选起来。
“这个是武夫，粗手粗脚的，配不上姐姐的花容月貌。”
“这个世家子还不错，脸蛋长得可人，可惜家里早就没落了，嫁过去肯定要受苦，不行不行。”
……
正选得高兴，长玉一脸惊恐地进殿，在门槛处摔了一跤，摔了个大马趴。
“姑姑这是怎么了，年纪大了腿脚不行了吗？怎么路都走不好。”福安肆意取笑了两句，瑞珠怕得罪母后身边的人，憋着不敢笑。
“娘娘……娘娘，奴婢有要事禀告！”长玉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焦急。
吴太后收了脸上的笑意，疑惑道：“说吧，什么事。”
长玉见两位公主在场，支支吾吾不肯说。
这事做得不光彩，不好让小公主听见。
吴太后见状让两个公主退下，长玉还是不肯说，她便屏退左右婢女。
“还不快说。”
“娘娘，您可还记得一个叫江颂宜的姑娘？”
吴太后抱起榻上的波斯白猫，顺了顺毛，这是皇帝从前特意送给她解闷的，这猫儿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长了双绿宝石一样干净剔透的眼睛，她爱极了。
她将名字在嘴边过了两遍，依旧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哀家记不得了，你别卖关子，快说。”
“就是咱们现在这位陛下当年死活要娶的那个女子，您一直不许，陛下求了您多次，母子情分都差点断了，后来您还赏了她一碗药。”长玉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吴太后做恍然大悟状，在宫中生存少不得要做些不干净的事，做得多了，哪能记得住那么多人。
“噢，是她，哀家想起来了，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不知天高地厚，妄想阻拦哀家的计划，若不是当时出手及时，今日这太后之位怕是得拱手让人了。”
吴太后摸着柔顺的猫毛，不以为意道：“你好端端提她做什么，她不是早就嫁人去了吗？”
“她进宫了！奴婢刚刚路过御花园见到她，哎哟这还在外头呢，她就勾引陛下，搂搂抱抱，真真是不知羞耻！”
吴太后惊得失了手上分寸，锐利的指甲擦过猫儿的眼睛，猫儿吃痛一声，从她身上挣扎跳了下来。
“你说什么？！”
“她怎么敢进宫？难不成不要她一家子的性命了吗？！”
“奴婢也不清楚，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死丫头有没有在陛下面前乱说话，奴婢怕她嘴上没个把门，把当年的事捅出来怎么办？”她掖着手，惴惴不安但说话颇有条理。
“区区贱妇，哀家当年能治得了她，如今也不怕她。”吴太后冷哼一声。
长玉忧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当年毕竟真的骗了陛下，让他误以为江氏见异思迁，另嫁高官。随军的太监都说，陛下看了信，发烧烧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战场上，从此恨极了江氏，回宫后把江氏住过的九华殿都给锁起来了，不许人住呢。”
吴太后绞着帕子，来回踱步，长玉是她身边的老人，看出来娘娘这是外强中干，话说得漂亮，其实心里没什么底气。
“你说的对，皇帝最近如此忤逆，揪着元元这点小错不放，说不定就是听了贱妇的枕头风。”
她懊恼地锤了下手，“当初就不应该心慈手软，放她一命，如今后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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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气急败坏，有人不知所以。
江颂宜不知道闻人清在发什么癔症。
或许宫中美眷如云，皇后端庄，泠妃清冷孤傲，卫嫔活泼温和，珍馐美味尝多了，偶然想起她这棵呛口的辣椒，有了兴致。
她一味地吊着，吊久了人家嫌麻烦，不想要了，想赶她走。
江颂宜决定稍稍退让一步，软声道。
“我服侍得不好吗？为什么要赶我走？”
“你很好，是这里的日子拘束，我怕你待不习惯。”
她本性.爱自由，外头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才是她的归处。
闻人清这些年勤俭，内帑库存银子丰厚。从私库里拿出百八十万两银子让她往后回江南养老不成问题。
女子在外不易，随行的大夫、护卫和丫鬟小厮，这些都得仔细挑，择些可靠的人。
至于母后，子不责母，但她在朝中的爪牙不可再留，该调就调，该贬则贬。
广阳殿中设有佛堂，母后虔诚，早晚都要敬香。往后便让宫人看着她，在佛前静心修行，为后世子孙积福。
至于她身边帮着出谋划策的宫人，歹毒心狠，逐出宫便宜她们了，合该留在宫里做苦役赎罪。
母后最疼爱福安，她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了，提前出宫住到公主府去也无妨，正好让教养嬷嬷好好改一改她的性子。
闻人清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短短几个时辰，脑子里过了许多想法，想尽力周全，但总觉得缺了什么。
得亲自过来问问她才行。
“江南风光好，我去年在那里置办了几处阔气的宅子和上千亩良田……”
江颂宜用手捂住他的嘴。
她见过她爹，她兄弟打发姬妾时就是这个样子，还有几分情意的就送座两进的小院子，毫不留情的就塞点银子赶出府。
这架势真是一模一样。
她仰起一张严肃的小脸，清了清嗓。
“你之前说，你想要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你看我怎么样？”
“？？”
闻人清眸色复杂，静静听她说下去。
“我知道陛下身边不缺得力的人，但咱们相识于微时，知根知底。而且我现在无家可归，只剩一个老祖母，她在哪我就在哪，你完全可以放心地用我。最重要的是──”江颂宜张了张口，运了好几口气，竭力道：“当初奉父命嫁人是情非得已。这些日子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踏踏实实地活着。”
假的。
她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叉，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如今是犯官家眷，不敢奢求什么名分，搭伙过日子就很好了。”
也是假的。
古往今来，她可能是第一个跟皇帝说要搭伙过日子的女人。
闻人清敛眸，神色晦暗不明。
他每日要见无数的臣民，他们说的话总是真真假假难辨，但跟她相比，至少他们演的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