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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半，村里的鸡叫了，储乾迷迷糊糊睁开眼，周围还是黢黑一片，他又转个身夹着被子睡过去了。
卢小苇在第一声鸡叫的时候就起来了，起来不是为了上学堂，村里学堂上课晚，早上他得先去老秦家厂里帮忙喂鸡。
门口的大水缸是满的，李二壮昨晚去瓜地前特意把水挑满了。卢小苇在水缸边上简单洗了洗脸，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进去把储乾的尿壶拿出来，就着自己洗脸洗手的那点水，把储乾的尿壶刷干净了。
他把尿壶放回炕边的时候，正好跟储乾对上脸，这人醒着的时候凶，睡着了看着倒是挺和蔼，可能是下半边脸长，还总爱吊眉抿嘴的。
卢小苇想到他在婚宴上冤枉自己那事儿，直接把尿壶嘴对准了储乾的鼻子眼。
储乾没醒，还对着尿壶砸吧了两下嘴。
给老秦家喂鸡，卢小苇能得着点零花钱，一开始是每月十五块钱，后来老秦媳妇看这孩子实诚还勤快，就想给涨点。刚开始老秦不同意，一个月多了五块钱，一年就是好几十，够他跟牌友喝一顿小酒了。
后来还是老秦媳妇找了村长媳妇一起来说，这钱才涨起来。
“小苇，收拾好没，咱走了！”卢小苇这边刚收拾完，就听老秦媳妇就在外面喊她，她家有台小三轮，早上老秦媳妇蹬着小三轮把卢小苇一捎，直奔老秦家养鸡场。
路过几块收完的玉米地，能听见几阵稀疏的虫鸣。这里四季分明，玉米一茬茬收，麦子一节节长，植物总有鲜活蓬勃的生命力，可人却没有了。
远处的天和地衔在一起，下边嵌着山的轮廓，树的轮廓，像幅画。卢小苇喜欢这样的早晨，他单薄的身子在这样的小天地里也有了厚重感。
老秦媳妇早起蒸了酸菜团子，卢小苇坐在三轮车里，吃得很香。
破旧的小三轮把他俩送到了养鸡场，老秦媳妇用搭在脖子上的手巾给卢小苇擦了擦手：“好吃不？婶给你多放了点肉。”她看着卢小苇，笑里有些许躲闪。
卢小苇被她抓着手，重重地点头，他看见老秦媳妇眼下乌青，眼泡也肿着，应该是昨晚哭过。
老秦一输牌就打她，还总打在身上能遮住的地方。村里女人挨打是常有的事儿，除了输牌，没孩子，没男孩子，都是挨打的理由，有的男人还会早起上山，不干活，专门去山上捡树枝子，回来打女人。
他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可他爸从来都没打过他妈。他想，要是以后有了媳妇，他要把人放在心尖上疼，因为他爸活着的时候就那样疼他妈。
储乾是在卢小苇打完一捆猪草回来的时候睡醒的，他睁看眼，看屋里没人，只能听屋外“咚咚咚”像是剁饺子馅的声音。
储乾抹一把脸，手刚挨上脸，就碰着了个湿漉漉的东西。他身子一顿，赶紧撑起来坐着，是那个尿壶。
这一下，把他恶心够呛，壶把手那湿漉漉的，他那个讲究劲儿又上来了，但心里恶心，生理上接受得却是快，他把心一横，拿起来就准备方便。
一拎，空的。
这下彻底醒了，他清楚地记着昨晚用了，还一下灌了小半壶。
借着窗户透进来那点日光一照，壶还是昨天那个，就是里面的货清干净了，看得出来，给他倒尿壶的人还把里里外外都刷干净了。
外面的声音还在响，储乾心里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用袖子在玻璃上擦出一块地方，他看见卢小苇蹲在地上剁草，还是那件小花袄，一双细细的小胳膊从袖口伸出来，利落地把草切成一段段。
卢小苇剁得格外卖力气，小手腕挥起来一把大刀，累得呼出来一阵阵白气，脸蛋上泛起一层红，像一颗裹着糖的，熟透了的山楂。
李二壮赶着驴车回来了，那头老驴一喘气卢小苇就往篱笆外看，他不能说话，所以耳朵格外灵。
储乾看着卢小苇停下手里的活，迎上去，李二壮从车上拿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他，卢小苇接下来的时候脸比刚才还要红。
储乾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想听他们说什么？半天一句没听着，这时候卢小苇突然掀开门帘进来了，储乾吓了一激灵。
“回，回来啦？”储乾声音发虚，刚方便完，下盘也挺虚。
卢小苇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边的尿壶，知道储乾又尿了，走到床边，伸手就要拿。
“哎——你，你拿我尿壶干什么？”储乾一看他拿尿壶，心也开始乱撞，撑起那条石膏腿就要把尿壶夺回来。
他心里想，这些乡下人真烦，那是尿壶，碰着过他宝贝的尿壶，尿壶能是随便拿的吗，想着想着又来感觉了，这小哑巴好像催尿，一看见他他就憋不住。
“等，等一下！”储乾捂住自己裆部，有点哀怨地瞪卢小苇一眼。
尿壶被递回来了，卢小苇就站在炕边上等，大眼睛很纯真地盯着他，一点没有杂念。
“你转，转过去！”储乾压着嗓子小声吼他：“看着，看着我尿，尿不出来！”
卢小苇有点疑惑地转过身去，看是看不见了，但声音不能屏蔽。
储乾一开始只敢小流的开龙头，但越憋越难受，小流就汇成了江海，“唰”一声，倾泻而出。
慢慢地，卢小苇听见声音停了，回头，这次是储乾的脸憋红了，那红还一直烧到了耳朵尖。
等卢小苇再把尿壶刷干净放回来，储乾的眼神就不太一样了，这一早上倒两次了，这谁能顶得住，储乾顶不住，于是他又说话了。
“我，我过会儿还给你念故事吧！”储乾把喉咙夹着，有点不争气的扭捏。
卢小苇有点蒙，这城里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样，他抹一把汗，摇摇头，用手比划了个写字的动作，那意思是告诉储乾，他得去学堂上学。
储乾失落了，失落的同时储乾想，小哑巴穿那小花袄还挺好看的。
卢小苇走了，早饭桌上就剩下储乾和李二壮，他俩在火炕上守着一大锅稀饭，一碗炒榨菜，卢小苇走的时候李二壮塞了两个煮鸡蛋给他，储乾看见了，但他没说什么。
储乾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这小哑巴心眼挺好，可能是因为集市上千钧一发之际的那一点头；亦或是他听自己讲故事的时候那种懵懂的崇拜；又或者是他吃下肚的那两颗又甜又脆的冬枣。总之，这一切的微小量变在他亲眼目睹了卢小苇自然地帮他倒尿壶的时候彻底达到了质变。
他要把这小哑巴收到自己麾下，像桑金龙和祁敏他们那样，以后被他这把大伞罩起来。
“喂，你叫什么？”储乾扒拉着榨菜里星星点点的肉渣，假装不在意地问李二壮。
李二壮低头喝粥，不搭理他。
“怎么说也是你把我救了，要是我家来人，我得知道把钱给谁！”
李二壮嚼了一大口榨菜，嘴里嘎嘣嘎嘣地开口道：“李二壮！”
“哦！”储乾在心里嘀咕，这名真够土，不过姓“李”，那跟那小哑巴应该不是一家子。
“喂，你家里几口人呐？”储乾又开始豁楞那一碗稀粥。
李二壮撂下碗，有点不耐烦地回：“就我一个！”
“哦”储乾抿了一口稀饭，又问：“你挺大岁数了吧，没找个对象啊？”
李二壮把碗一摔：“吃饱了就闭嘴，老子没闲工夫伺候你？”
卢小苇倒尿壶的时候李二壮看见了，他心里难受，不是他心脏，就是他自己的尿壶他也舍不得让卢小苇倒，脏活累活他可以干，但那孩子不行。
一顿饭吃得两人都不痛快，但储乾要是认准了什么事儿，就像上了劲儿的钻头，再硬的钢板也给你钻出来几个眼。
储乾在炕头上百无聊赖的翻那本童话书，卢小苇去上学之前把书藏到炕边的被子底下了，他匍匐着又把那本书掀出来了。
嘁，小哑巴这点小心思！
储乾把传呼机的链子绕在手上，看着呼机上那两个电话号，心里盘算着事儿。
卢小苇没上成下午的活动课，他被村长接走了。
从储乾昨天进村，村长就感觉自己脑袋上悬着块石头，那孩子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往最小了说那是老储家的独苗，往再大点说那可是关系着全村经济命脉的宝疙瘩。
卢小苇被村长和几个村里的大户围起来，五堂会审似的。几年前，村长刚要回来那两万块钱的时候他也这么被围过。
刚开始各家都很沉默，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磕烟袋锅的声音，村长媳妇扒在窗户边站着，老秦媳妇和另一个年纪大的寡妇在后厨给前屋商量“大事”的男人备饭。
昨晚村长刚睡下，储强盛那边就来电话了，国际长途，村长接起来的时候还以为遭了诈骗，半天没敢吱声，后来是周苓把电话接过来，村长才敢接话。
村长挨个人脸色瞄一遍，垂下松垮的眼皮开口：“储老板那边说了，孩子先放这几天。”开始有几户小幅度地抬头，但也没和村长交接眼神。
“那孩子现在住小李那，他那住得也不好，吃得嘛...”村长抬头看了卢小苇一眼，好像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全村只有卢小苇跟那个姓李的小子有交集，又是给饭又是吃瓜的，连他这村长都没这待遇。
卢小苇低着头看自己的新棉鞋，李二壮早上刚给他的，是托收西瓜的人从城里买的。
“吃得嘛，倒是过得去！”他收回眼，等着下面反馈。
开始有村民小声嘀咕，老秦一直倚在窗户边，这时候突然站直了：“那姓李的死抠门，储家那孩子住那还不得饿出病来！”
这话像块碎石子丢到湖面上，几个原本沉默的男人开始附和，有人朝着老秦投过来赞许的目光。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在衡量，村长还没把话说全，这电话最后储老板那边到底开了什么条件，给了什么价码，是他们最想知道的。要是能从这事儿上捞一笔，他们不介意冒着点风险让储乾住在自己家。
村长又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想什么，他一抬眼，盯着老秦：“不住他家，住你家，你养得起？”
此话一出，全屋都静了。
村长吐了一口茶叶沫子，也不卖关子了：“储家说了，孩子留在这，咱们好好照顾，到时候都好说！”
众人心里又开始起波澜，“好说”是个太含糊的词了，他们这群养猪种地的向来对做生意的人有一种摒弃不了的戒备心理，那些人猴精猴精的，真计较起来，还是他们吃亏。
“我看，就先住小李那吧，昨儿住一晚上了，不也没啥的！”村长下了最后结论，他又看了卢小苇一眼，意思是让他点个头。
卢小苇犹豫了一刻，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储家还没来给钱，他得帮李二壮留下这个白吃白喝的。
老秦还要说点什么，被村长一个眼神瞪回去，这一个警告，别的村民也不敢再说什么了。村长心里也打着小算盘，不知道这储家究竟是什么用意，城里好吃好喝好环境，能把断了腿的孩子留乡下。
卢小苇为什么被叫来？他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是好的，耳朵，可以做个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
储乾：“都别碰我的尿壶，只有我媳妇能碰！”小尾巴：“哥，我也不是很想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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