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词上写的清清楚楚,他们不幸遭受漳河水患,满心满眼的等着救济款下来他们得以重建家园,可隰县县令却说,他们受灾不重,只给了些救济粮。在灾区重建时,征收赋税,还要他们为建造房子的工匠付钱,水灾过后,田地房子被冲了个干净,哪来钱财,他们不付钱,官府不肯建房,他们无家可归,无奈一路逃难到都城,觉得天子脚下,会有人为他们讨个公道,可一进城,被奸人诓骗,关在一处破败院子里,一开始还给些吃食,慢慢的断粮断水,有好几个人饿的病逝了,被拖出去扔到了乱葬岗。
两日前,那院子里的锁不知为何松了,他们冲出来四处躲藏。米行闹事,也是饿的实在受不住了。
杜芳洲有先见之明,早早得了供词,顾明川去查,查出是地方官府作祟也无人会提出异议。
“供词若可信,那这事与宁州司州牧和隰县县令脱不了关系,顾清淮要伸这个手,咱们就由着他去,他办事还是可靠些的。”陆书还是信得过顾明川的。
“何止啊,太府寺掌管财物,朝廷拨救济款是经由太府寺的,这么一笔钱财被贪污了,流民进都城还被关起来了,若说不是太府寺里有人护着,傻子才信呢。”岳元成道。
“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宁州司州牧卢橘杨和太府寺卿柯敬戎皆是高氏一党,平时与高氏也有不少金钱来往,要说把这百余人藏起来不被人发现,丞相的确做得到。”陆欢稍微推敲一番,幕后真凶显而易见。
事情已经十分明朗,岳兴棋重审卫家冤案,除去了高相的心腹娄中玉,现在,已经有人容不下岳家人了。
正在商讨该如何助岳兴棋从口诛笔伐中脱身,那边廷尉府来了消息,说廷尉大人明日就可回家了,圣上命他在家歇息,暂时放下手中的职务。
得知岳大人父女无事,又得了吴氏的承诺,午膳时间,陆老夫人不好再继续叨扰,饶是岳氏夫妻百般留他们用膳,陆老夫人也不肯。
庭芜和沅兮脸上有伤,没能送客,陆书离开岳家后偷偷给顾家的小厮递了信,悄悄去了一趟顾府,供词太过重要,他不敢假手他人,得亲手交到顾明川手上。
顾明川收到供词,施施然的说道:“供词给了我,到底是拴在同一条线了。”
陆书没好气的说道:“我怎知道芳洲会轻信于你。”
“这可不是轻信,”顾明川反驳,“我阿父一月前发现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入了都城,第二天就没了踪迹,阿父命我留心着,昨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说是流民,我猜到和一月前失踪的人有关,赶在居心叵测的人前面入了宫,升了杜芳洲的官职,幸好案子在他手里,换作别人,指不定冤杀多少人命,他也没让圣上失望,不过一夜,他就搞到了供词。”
陆书不愿多言,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还是掉回头,顾明川见他踌躇不定的模样,挑眉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害杜芳洲,也不会害岳家,更牵连不到你们陆家。”
陆书拔高声音质问他:“顾清淮,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拉拢我,拉拢芳洲,你想要做什么?你若忠于圣上,无需大费周章,我们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自会尽心为陛下效力。”
顾明川眸子中闪过不解,一度让陆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卫清的丧礼我去了,你陆府的寿宴我去了,苏敬那边我亦去了,陆子楚,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陆书斥责他:“顾清淮,你是不是疯了,一旦被人发现,你小心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你想除去高氏,朝廷里谁不想高家落马,新帝还在,他能眼睁睁的看着高氏吞并他的江山不成,等等。”
陆书察觉不对:“于你而言,想除去高氏,忠诚于圣上,把西北军权交到圣上手中即可,你拉拢新贵做什么?官职小不说,他们并无实权,撼动不了高氏。”
顾明川却道:“那些世家被贬,他们不就被提上去了。”
陆书难以置信的后退两步,一阵残风席卷屋子,顾明川案前的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无形的威压逼得陆书喘不过气来,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重新拾起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忠于圣上吧,你是不是还在白日做梦,想着废太子。”
顾明川不置可否。
“我的天爷啊,这是死罪,”陆书一阵脚软,“你不要命了,我劝你快收手,这事传出去了,无需高相和陛下动手,那些文武百官怕是要生啖你肉。”
陆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顾明川也不打算隐瞒。
“我不会连累谁,我自己去查,我拉拢新贵,是为了他日太子沉冤昭雪,还有朝臣可依。”
“你把当今圣上置于何地,泰州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齐王殿下,我看你是病了,得去治病。”陆书毫不犹豫的责骂他。
顾明川不紧不慢的说道:“那我问你,先帝在世时的改革变法,新帝延续了几条,惠仁太子提出的举贤荐能,新帝登基后被举荐的人一只手都能数清,废太子提出的废封荫选贤臣,不利于百官却利于万民,高与义此等蠢物,都可以得个校尉,陆书,你可见过众生疾苦?南越百姓的惨状皆因权臣而起,先帝留下的盛世,是要毁在新帝手里,还是高晟手里。”
陆书岂不知,新帝并非明君,可若支持废太子,如同九转山路,不亚于登顶天庭,面对的可是高相,新帝,齐王三位强有力的对手。
他待不下去,拔脚就走,顾明川叫住了他。
“陆书,陆欢被下毒,岳大人街上遇袭,可见你家和岳家已然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不想趟浑水,可朝堂本就是一滩浑水,你真以为你家能全身而退,醒醒吧,高晟可不止是要做外戚权臣。”
陆书转过身,脸色恢复如常,他站在原地,盯着顾明川良久,顾明川坦坦荡荡,丝毫不怕,抬眼与他对视,陆书却心虚的撇开眼睛。
“陆子楚,我原以为你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数次提醒你,你若是同高与义一般的人,我半个字也不会同你讲。”
都城里最怕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如高与义一般的人,德行有,本事没有。
陆书受不得这等激将法,他伸出双手作揖:“顾清淮,你若真能为景宁太子洗刷冤屈,我陆家誓死效忠于景宁太子。”
他也并非意气用事,陆岳两家结亲,早就存了与高晟斗到底的心思,他不怕豺狼,但他怕站错了人会害了陆家,倘若顾明川真的可以为废太子平反,他便心服口服。
“顾清淮,我不防送你个人情,我打听到孙其被高相送去了泰州,他曾是太子府幕僚,太子获罪后,他侥幸脱身,落到高氏手里,被打断一双腿送去了泰州齐王的地界,你派人去泰州打探,看看他与太子获罪之间有何关联,你知道的,高相不会这么好心饶他性命。”
顾明川拿书的手一顿,他放下书,拱手回道:“多谢你。”
“不用谢。”陆书丢下这一句便离去。
行事最怕耽搁,顾明川揣上供词,带着星曜去后院备马车,今日就动身去宁州。这一去,来回至少得两个月,事情若处置的不顺当,只怕要半年,他算着日子,打听边境是否安稳,以免新帝要他去打仗,知晓边境一切稳妥,他才放心,对陛下声称是回家祭祖,他老父都分不清祖先是谁,他能祭谁的祖。
路过清风堂,他想跟父亲道别,仆从一脸为难的说:“公子,家主说了,你要做什么,不必告诉他了。”
顾明川心里一阵苦涩,这世间,连他阿父都不认可他。
他在外侧隔着帘子给顾国公磕了个响头,里头安静如水,下头不知道酝酿些什么。
星曜在门口堵住他,劝道:“公子,你可想清楚了,这一去可不是行军打仗,这不是要朝野上下全都知晓你过问朝事,你不怕遭陛下和百官忌惮啊。”
顾明川踹开他,说道:“你去不去,不去你就在家守着我阿父。”
星曜满脸写着我自愿:“公子别再踹我了,我自然愿意陪着公子刀山火海走一遭。”
顾明川走后两个时辰,珉莹接到了徐伯的信件。
庭芜盯着信看了许久,站起身来:“珉莹,备车,咱们去宁州,记住,先备牛车,等出了城,咱们再换马车,寻常马车即可。”
“此去宁州,刚好拜访那位故人,或许能从故人口中得知实情。”
珉莹瞬间了然:“是徐伯寻来的江东王旧部,殿下要去见了?”
“徐伯信上说,齐王有位得宠的美姬,三月初要去宁州赏花,我们何不如把这份功劳推在齐王身上。”庭芜与珉莹对望片刻,相视笑之。
珉莹备好车,庭芜前来向岳夫人禀明缘由。
此去宁州不单是为了故人,还有水患流民一事,仅凭杜芳洲拿到的供词不足以扳倒太府寺,她早算到了太府寺必会为贪污一事推出替死鬼,她不打算从救济款入手,惩治恶人不用在意手段是否磊落,与恶人讲道义是为自己定死期。宁州与泰州相隔不远,她大可从齐王李慕身上想法子。
对吴氏,她如实相告,吴氏关心的问:“怎么走得这么急,等你阿父回来再走不行么,宁州路途遥远,这一去,至少得两三个月,阿母放心不下,让你兄长陪你去可好。”
庭芜道:“阿母,多一日便多一份风险,我已修书一封送往廷尉府,兄长还要任职,我一个女儿家,你且说我是容貌被毁,心情郁结,去游山玩水罢了,或者说我是去乡下养病也可,阿兄若是同去,圣上和高相要起疑心了。”
吴氏不忍心她独自前去,叫来瞿媪,语气不容置喙:“瞿媪,你去收拾明兮的衣物,对外就说,两个女儿容貌被毁,不宜见人,送出都城到乡下调养去了,再为她们备好幕篱,你亲自送她们出城。”
瞿媪得了令,转头入内侧收拾东西。
庭芜愣了一下,回过神后,她推拒道:“阿母,路途不知会遇到何等艰险,明兮太过单纯,她还是留在家里稳妥些。”
吴氏早料到她会这么说。
江家蒙难后,岳兴棋带着她逃难到北夏,他们是江东部下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她问过岳兴棋,为何不回江东。岳兴棋坦言,他们这些旧部若回到江东,那赵雍必会斩草除根,出兵江东,他们这些人没用,承蒙公主不怪罪。家主不在家,她必得掌护全家,不让公主有半分闪失。
明兮前些日子随着陆欢学武,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不求她与人拼搏,只愿她能护住小女君。
吴氏语气硬起来:“她整日在家无所事事,又同你一般受难,你们结伴而行,她也能为你解闷,她是个没心肝的,她出行,旁人也不会疑心。”
庭芜无奈一笑:“那便谢过阿母了。”
临上马车,瞿媪贴心为女郎戴上幕篱,庭芜先行上了牛车,瞿媪拉过明兮的手。
“夫人说了,沅兮体弱多病,叫你切莫护好她,若是有人问起,你们不要出面,由侍女出面便好,谁问起都得咬死了是去养病的。”
“我肯定会护好沅兮妹妹的,阿母要我们那么快走,可阿父明日就回来了,我们不能等阿父回来么,脸上伤好之前不出府便是。”
明兮搅着手帕,不解的问道。
瞿媪笑了一声:“女郎这爱撒娇爱耍性子的脾气没变,这便是极好,夫人这么做是为了岳家考虑,家主受难,保不齐有人落井下石,女郎只当是出去玩了,你在这,家主多一份忧心不是。”
明兮歪着头笑,扯了扯瞿媪的衣袖,瞿媪笑着拨开她的手。
“女郎快些吧,别让你妹妹等急了。”
瞿媪送她们到城外后,也不继续跟着,故意在众人面前露脸,随即转身离去。牛车行至偏僻处,庭芜和明兮趁四下无人溜上了马车。
明兮只觉这番行径像贼,她缩在马车里,鞋子也脱掉,马车撤去了凳子,上层铺了一层狐皮,底下垫着两层羊皮褥子,还配了两个金丝软枕,珉莹特意为她俩准备的,路途远,在马车里不能一日都躺着,坐着怕累着女郎的腰,垫两个软枕,路上会舒服些。
明兮斜倚在庭芜怀里,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
“沅兮,为什么一开始要坐牛车,到城郊才肯换马车啊?阿母要把咱们送哪去,我记得阿父只在城郊有几处庄子。”
庭芜如实相告:“咱们得去一趟宁州,把那些流民的来历查清楚,他们刻意用流民的手想除了咱们,咱们侥幸活下来,他们居然散播流言,说是阿父处事不公惹怒了流民。从事发到现在,咱们吃了一个又一个的闷亏,要是那护从剑上没有那处救命的缺口,我真是不敢想。”
明兮瞬间来了精神。
“就是,你这手还没好呢,为这事,我都快气死了,我脖子上的伤已经结痂了,你额头上的伤也不打紧,就是你的手,我出门前,阿母叮嘱了一万遍,要我照顾好你,既然要去宁州,那你跟我说说你的打算。”
庭芜手撑住膝盖,托着脸说道:“那些流民说,他们根本没得到救济款,反而加重了赋税,这事得从宁州司州牧身上入手,他们又言,曾被人囚禁,那都城里定然有人一早得了消息,怕这些流民告到廷尉府去,救济款经由太府寺再发放到各州,要动手脚也得经由太府寺的账目瞒天过海。”
庭芜说着从马车一侧的梳妆铜镜下方的匣子里取出一张纸塞到明兮怀里。
“陆欢阿姊教你武功,我教你立世之道如何?”
明兮望着一纸密密麻麻的字,愁思萦绕在心头,她捂着脑袋。
“我总算明白陆老夫人每次见你欣赏的神情,我跟陆欢阿姊一样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妹妹,阿姊享不了这份福。”
庭芜抢过纸,说道:“这可是我两夜未睡,找来的宁州司州牧卢橘杨及其部曲,平日里与谁来往的消息,你不看,咱们到了那怎么应对,可不能说自己是廷尉的女儿。”
明兮不情不愿的接过纸。
“妹妹,我好生佩服你,天天躲在屋里看典籍,说出的道理也是令人信服的,我是纵然不行的,我看书,倒头就睡。”
明兮没有说假话,自年关过后,她家跟招了瘟神一样,她看着圣贤书里的狗屁言语,除了催人入睡,狗屁用没有,没一句能解世人疾苦的。
但为了岳家,她坐直了身子,郑重的拿过那张纸,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不出一刻钟,她便倚在庭芜怀里睡着了。
罢了,庭芜无奈摇头,原也没想着她能记住什么,且让她睡去吧。
马车逐渐远离了靖梁,再入眼帘,多为绿色良田,庭芜掀开布幔,马车转入田间小道,珉莹和春儿坐于马车前侧,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田间多为布衣平民,三三两两的弯下身子,注重着手里的活计,庭芜望着田间劳作的人,陷入沉思,世道难,再难难不过平民百姓。正如江东靠海,东边常年受海寇侵扰,一部分百姓靠海作渔民,剩下的靠薄田度日。
布幔透过的光照射在明兮脸上,晃了她的眼睛,惊扰了她的美梦。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我睡了多久?”
庭芜惊觉扰到了她,放下了布幔。
“阿姊累了,不如干脆躺下休息。”
“不用,我小憩了片刻,现下缓过神了,你在看什么?”明兮趴在窗沿,掀开布幔,没瞧见多美的景,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绿田。
她笑着说:“先前都城特别流行田猎,我幼时随阿兄阿父去见识过,那时候我还偷溜到马车上,让车夫带我去紫阳观偷偷看你,马还没走两步,就被阿父逮着了,还打了我手板。”
庭芜身形一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阿姊几岁去的?”
“九岁那一年。”明兮漫不经心的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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