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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败的女人
波格历二一九年的冬天格外冷,阴雨绵绵,维尔斯河面的水雾终日不散。成群的游子和商客从河对岸的图拉德茨返程,要赶在问安节之前回到萨兰达大陆参加一年一度的祭祀庆典。
轮渡汽笛长鸣,煤烟味经久不散,叫人逐渐记不起硝烟的气息。曾经,两块领土政权各自盘踞,多年战火不休,最长的一场战争维持了四年多,双方折损战力近百万,元气大伤。
波格历二一五年五月,萨兰达大军攻下敌方军事要塞布雷利后,主战派图拉德茨方主动求和,至此,战火终于停熄。
战后的学校、教堂、铁轨和医院都进行了翻修,闻名于整个萨兰达的克鲁亚中学校园面积扩张到战前的两倍,学校的图书馆藏书量也翻了几番。
这座蕴育出无数英杰的百年老校,坐落于萨兰达南方的一座小镇上。莱登镇依山傍水,水陆两通,是维尔斯河畔最大的商旅集散中心,繁华而安稳。
冗长晦涩的拉丁语课收割掉了教室中的最后一茬灵魂,下课铃响后,十几颗小脑袋纷纷倒在桌面上。克洛丝也打着哈欠,余光中看到同桌莫伊拉依然精神抖擞,只见她拿出写了一半的稿纸,在几排姓名上勾勾画画,最后笔尖落在了一个姓名上,思索片刻,她笑了笑,仿佛下定决心:“希尔维亚·加利斯,就你了。”
听到这个名字,克洛丝立刻清醒过来,一脸晦气地看着莫伊拉:“你要找她访谈?疯了吗?”
见好友一脸疑惑,克洛丝解释道:“你母亲没跟你提过吗,千万别靠近尤尔马拉街二十三号的希尔维亚·加利斯,会不幸!她有病,”克洛丝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学,确保自己刻薄的声音没有传到别人耳朵里,才悄悄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
莫伊拉仿佛闻所未闻:“是吗?”
“千真万确,”克洛丝言之凿凿:“四年前,她拒绝了德罗塞尔先生的求婚,她居然能拒绝这位先生的求婚,天哪,脑子正常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吗?我母亲说,愚昧至极的人会被诅咒,所以她隔壁的西比瑞夫人和马尔伯格夫人都没能等回来自己的丈夫。”
莫伊拉不能理解:“可她有拒绝别人求婚的权利吧,而且西比瑞先生和马尔伯格先生都是在西部战役中牺牲的,这跟加利斯小姐有什么关系?”
“哎呀!”克洛丝急了,“不要天天泡在你的图书馆和编辑室了,都读成呆子了,你已经十四岁了,有些道理从书里是学不会的,你要想明白呀。”
抱着对好友恨铁不成钢的焦急,克洛丝鼻尖的小雀斑都沁出了汗珠:“德罗塞尔先生是什么人,全萨兰达每十家花店就有七家是他开的,母亲说虽然门第普通,可胜在家底厚实,以加利斯小姐这样的出身,她哪还有资格拒绝别人呀,真是蠢透了!”
说到这,不知是什么原因,令克洛丝的声音高了几分,惊醒了几颗课间酣睡的小脑袋。有人看了过来,这让她羞红了脸,忙凑近莫伊拉把声音压到最低:“所以你看,错过了最佳选择,她再也没有男士问津了,这么大岁数一直未婚,脾气也古怪的很,路过的小孩子都会被吓哭。母亲说一个女人过成这样,是极其可悲的一件事,据说加利斯家里人都几乎跟她断绝了来往。也是,我要是她父母,一定会羞得抬不起头来。”
经过克洛丝一番贴心劝告,莫伊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让克洛丝放下了心,她应该不会再想着去拜访那位古怪的女人了吧?
只见她的好友沉吟了一会,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再抬起头时,竟是满脸兴奋:“都说苦难是艺术的温床,这位加利斯小姐年纪轻轻就能自己开一家画馆,当然不能走寻常路的!不如下期专题就写她吧,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克洛丝:“什么!!!!!”
少女一声尖锐的惊叫成功驱散了整间教室的昏冷睡意。
2、尤尔马拉街
尤尔马拉街是莱登镇的老街之一,沿街都是兜售纪念品、工艺品、服饰和首饰的小铺子。傍晚行人寥寥,昏黄的灯光照在石砖上,屋角在路面拉出萧寂的长影。
两名身穿克鲁亚中学校服的少女沿街行走,橱窗里形形色色的商品精致而华美,像每年新年母亲盛满盘子的糖果。
她们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家门牌张扬的花店,门口摆满了鲜花。
西西弗斯花店门口的花束绚丽又浪漫,每一种花束都代表了不同的爱意和誓言,不知从何时起,西西弗斯的花成了爱情的象征,莱登镇的青年要是想求爱,却没带一束他们家的花,那简直是不可原谅的一件事。
“什么时候才会有那么一位绅士,带一把这样美丽的花,敲响我的门。”克洛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店门口包装华美的花束,眼中露出向往。
莫伊拉不为所动:“商人兜售的只是商品,真正应该与爱挂等号的是一颗想把所有美好事物带到爱人面前的真心,而不是鲜花本身。商人们鼓吹大家为爱买单,只是为他们的钱包买单而已。”
“莫!收起你的穷酸论调,你知道我不喜欢听!”克洛丝恼怒地看着她,因为拦不住好友执意前来,又放心不下,所以她跟着一起过来,听到这个书呆子一如既往地泼冷水,虽不至于翻脸就走,但也着实让她气恼。
书呆子识相地闭了嘴。
“哟,两位小淑女,来看看我家的帽子吗,最新款布列塔尼帽,看这优雅的羽毛,选自波格拉德茨最上等的天堂鸟,全莱登镇没有第二家,戴上它,你就是舞会上最耀眼的女士。”路边礼帽店的老板娘殷勤地向她们介绍自己的帽子。
克洛丝看到她身后一排华丽的礼帽,比母亲去年生日给她买的好看不知多少倍,她眼睛都看直了。“谢谢,马尔伯格太太”,一想到这些东西的价格,少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拒绝道:“暂,暂时不需要,我已经有两顶帽子了。”
“哦不,淑女的衣柜里永远缺一顶帽子。”马尔伯格太太穿着漂亮的裙子,笑眯眯地对克洛丝说。
这时另一家店传来不冷不淡的声音:“你那帽子太招眼了,真正的淑女讲究的是品质,而不是表面形式。”
离她们几步之远的皮鞋店走出来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士,脸上略有风霜,但收拾得干净得体,眉毛修整得细而长,棕色的眼珠透着温和平静的光芒。“两个小姑娘,舞会最重要的是鞋子,我可以给你们量足定做两双最柔软舒适的小羊皮舞鞋。”
“是西比瑞太太。”克洛丝小声跟莫伊拉说。
马尔伯格太太不以为意地嗤笑:“啊呀,原来这家破烂皮鞋店还开着呢,你不专心给布兰妮找个好夫家,靠卖些低廉的次等皮货,怎么养得活你家的小公子?”
西比瑞闻言也不恼,她从容地理了理身上做工用的围裙,缓缓道:“小店虽贫,却也不像贵店,把山鸡的尾毛当天堂鸟羽毛卖。”
“你!”马尔伯格大怒,瞪大了双眼,抬脚朝要朝鞋店走过去。
莫伊拉眼见两位太太要吵起来,连忙出声:“太太息怒,我们不买帽子,也不买鞋子。”她指了指两人中间的小店,门匾上龙飞凤舞几个单词“里克画馆”:“我们找加利斯小姐,请问她在吗?”
怒气冲冲的马尔伯格太太突然停住了脚步,两三步退回了店里,西比瑞太太也皱起了眉。
“这人奇怪得很,每天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呢。”马尔伯格努努嘴,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转身回到门内。
西比瑞太太用“你们自求多福”的眼光看了看她们,也沉默着进了自己的店铺。
看到两位太太的反应,莫伊拉开始感到有些不安,克洛丝拉着她的衣袖,犹疑道:“要不,还是算了吧,你不是已经收到两封回信了,如果素材不够写,我们再去找找别人吧。”
莫伊拉在原地站了一会,看到画馆里隐隐约约的灯光,咬了咬牙:“既然我要做,就没有遇难而退的道理。”
“哎哎!”克洛丝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她们敲了好一会门,没有人应,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墙上晃动的影子。莫伊拉大着胆子推开了门,边探脚边试着呼唤:“有人吗?”
店里陈设杂乱,风格庞杂的肖像画和油画以一种毫无章法的摆列方式挂在墙上。
只有一盏油灯挂在拐角楼梯的壁座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幅菲多拉的画像正朝她们诡异地微笑。克洛丝转头看到这幅画,抱着莫伊拉的手臂大叫出声。
“什么人?”有人快速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大声问道。墙上的油灯被取下了,原本的光影顿时天旋地转。
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拎着油灯的指节细瘦而有力,皮肤紧实但不算光滑,在跳动的火光里透出些许风吹日晒后的粗粝。如克洛丝所说,她生的并不美,五官平平无奇,但是那双眼睛叫莫伊拉恍惚了一会儿。
那是一双盛着海浪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里透着近乎深沉的蓝,跟她在镇上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看到闯入者是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店主皱了皱眉,走上前来敲敲门上的挂牌:“‘停止营业’,没看到吗?还是你们的语文课没及格?”
好凶,我们快走吧。克洛丝在心中疯狂呐喊。
莫伊拉在那双眼睛的海浪冲刷里缓了缓,拿出书包里的稿纸:“希尔维亚·加利斯小姐是吗?很抱歉冒昧打扰我们是您的后辈,也就读于克鲁亚中学,目前正在编写莱登人物系列专刊,这次想随问安节庆典,策划一期关于费尔南德斯少尉的专题,您是少尉的同期校友兼同班同学,需要向您了解一些关于少尉生前在校的故事,您很适合——”
“里亚尔·费尔南德斯?”希尔维亚突然打断了莫伊拉滔滔不绝的开场。
莫伊拉眼睛一亮,忙点头。
希尔维亚眯起了眼,本就不太友好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漠起来,连带她整个人的气压都像飓风的中心。如果她能把眼睛睁开些,克洛丝毫不怀疑那里面能射出刀子。
“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写的。”只一会儿,希尔维亚恢复了表情,一脸事不关己道,说着再次指了指门口“停止营业”的牌子:“要买画明天再来,不买也可以不来,学生早点回家做功课去。”
“快走吧,不然我报警了。”女人懒懒散散地提着灯往回走,还不忘挤兑一句:“我可不想有人找上门来骂我带坏别人家好孩子,明明我什么都没做。”
执拗的学生抓紧手中稿纸,不肯放弃地冲上前去:“人若身死,一切就消散不值得提起了吗?那些名著和遗珠是不是要随著作者一起埋在地下,我们还有必要去阅读已死之人的文字,去欣赏作古先辈留下的画吗?”
举灯的背影一顿,克洛丝扯着莫伊拉的衣袖,想要阻止她说下去,以免惹怒这个阴晴不定的怪女人。
莫伊拉不肯退让:“西岛之战,萨兰达大陆牺牲五十五万将士,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家庭有爱好有悲欢的人。我们今天能在灯下读书作画,能每天平平安安回家,都是以他们为代价换来的。活在这片土壤上的人们,继承的就是他们的希望和梦想啊。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曾经是怎样生活在这个小镇上的,难道不值得被铭记吗?”
3、里克画馆
那个背影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希尔维亚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说完了?”
“说,说完了。”莫伊拉一鼓作气讲完,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太冲动,她这么慷慨激昂地把这位女士教训一番,再要她配合访谈,更加不可能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加利斯小姐,我只是一时激动。费尔南德斯少尉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军人,他带领团队攻破多个要塞,更是在布雷利战役中立下了不可替代的功劳,没有这一战,也就没有现在的和平协议。他没死,他活在纪念碑上,活在人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笔下的每个字里。”
莫伊拉观察着这位画家的神色,见她脸色有所缓和,心说果然艺术是相通的,谈到不朽的精神,再古怪的女人也是会被触动的。于是她再接再厉:“所以,加利斯小姐,能帮帮我们吗?让这些值得被铭记的人,通过我们的记录和创作,活得更久一些。”
沉默良久,希尔维亚放下油灯,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细长匀称的手指拈出一根细烟,下意识叼在嘴里。她抬眼看了下两个少女,有些嫌麻烦的神情一闪而过,终归是再没进行下一个点烟的动作。
“你们找了哪些人,收集到了哪些事?”她维持着叼烟的姿势,面无表情道。
莫伊拉面露喜色,忙报了两个男士的名字,进一步示弱道:“战争结束后,费尔南德斯一家就搬走了,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就无从拜访少尉的家人。自南北轨道通车后,很多人去外地工作,当年的校友四处散落,我给能联系到的前辈们写了很多信,只有两封回音。加利斯小姐,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需要你。”
听到耳熟的两个同学名字,希尔维亚脸上浮起一丝讥笑:“他们是不是说,里亚尔在学生时代,是标准的模范生,成绩好,运动好,几乎每年都是全校第一,短跑冠军,踢球主力,讲义气重感情,是男孩子们的主心骨?”
莫伊拉翻了翻笔记,连连点头:“差不多是这些,看来大家的记忆没有太大偏差。”
“那我给你们讲点不一样的”,希尔维亚歪头冲莫伊尔笑了笑:“里亚尔·费尔南德斯,确实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数学尤其好,从没拿过第二。”
看着莫伊拉笔下飞快地速记,克洛丝心里悄悄嘀咕,这跟之前的内容有什么区别?但她不敢说出声。
“但他的拉丁文烂得要命,每次考试都是抄我的答案,不然他拿不了全校第一。”
克洛丝惊讶地张大了嘴,连莫伊拉的笔尖都顿了顿,这可,有些出乎意料。
“他很受欢迎,受男生们爱戴,是因为他好面子”,这个女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揭着故去英烈的老底:“别人请他帮忙,他不好意思拒绝,怕别人说他小气。看到谁遇到困难,就好像困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打肿了脸,也要充当一个胖子英雄。他怕丢脸,所以什么都想做到第一,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靠在他身后,让他冲在最前面。”
“嗯,这很符合少尉的性格”,莫伊拉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些话写下来,努力寻找一些合适的解释:“英雄主义,就是不会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啊。”
希尔维亚冷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也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气氛仿佛突然又开始结冰了。
莫伊拉连忙引导:“据说费尔南德斯家族一直以和气著称,虽然几十年前曾是名门望族,但丝毫没有傲慢骄矜的坏习惯,非常注重礼仪和教养。在这样的家庭培养下,费尔南德斯少尉是不是有很多良好的习惯,并且影响着身边的人?”
克洛丝看到女画家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讥笑:“他们家教是挺严的,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勾肩搭背仪态不端,不能爬树抓鸟上蹿下跳,不能挑食,不能逃课早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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