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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奉山虽不直接露面,有些事情到底还是不同了。冯老离开沪城一年,他的威望还在,且他当日急流勇退,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给自己留下,传闻中他带去柔佛州的财产才是大头。
因他忽然现身,商会许多人的动作都停下来了,冯老若要自己重新吞回原本自己的东西,其他人怎么敢争呢。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顾千松耳里,他默念着那个男人的名字,觉得事情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人人都说冯老是来给魏奉山收尸的,他原本也觉得那个男人凶多吉少,现在又不确定了。
这么想着,顾千松手中的笔顿挫力道不对,写坏了一个字。他自己也一顿。
佟明媚在旁边翻着成衣店最新送来的冬装册子,注意到他的走神,“顾千松,你怎么了?”
“快写完却坏了一个字。”顾千松放下笔,毫不犹豫地拿起面前这张纸,撕成若干片又团作一团,扔在桌下的废篓中。
佟明媚收回目光。顾千松那个人要求极高,他说写坏了,可能只是不够完美。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太大了,魏奉山也有书房,但跟顾千松的比起来,那就是个摆设。顾千松对于书画一类的雅事很在行,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坐在这里写字、画画、看书,从神态看,他不觉得苦,是真的乐在其中。
但苦了佟明媚,顾千松总是叫她一块,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在一边红袖添香,但久了是藏不住的,当下部分字是简化了的古文,她有时甚至认不出顾千松在写什么,他嘴里名垂青史的字帖对她来说是闻所未闻。
佟明媚怕再陪下去,更暴露自己浅薄无知,一般动手研两下墨就借口腿酸,在一边的贵妃榻上坐下,顾千松的书房里找不到她感兴趣的书,因此今天自带了一本成衣店送到宅子里来的册子,专心致志地想着新年要买什么样子的衣裳。
顾千松又拿了一张纸,抬眼看了靠在一边的佟明媚,她半撑着头,舒舒服服地倚在贵妃榻上,对手里的册子饶有兴致。
“明媚。”
佟明媚费力地转脸看他,“嗯?”
“你转个面靠着。”
“做什么?”
顾千松见她不动,起身自去帮她拿了一个靠枕,拉着人换了个姿势,还将她手里的册子拿走,随手搁在了她够不到的高架上。
“顾千松?”佟明媚如临大敌。
屋内像春天一样温暖,她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快速地做着心理建设,这一步是迟早的。佟明媚体验过,但是因为对象换了一个人,难免像初次一样慌张。她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又不是受刑,是乐子呢。
她正心慌意乱,不知道手脚要怎么放才好,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
顾千松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就像你刚刚那样靠着就好。”
佟明媚闷着脸:“嗯。”
顾千松平日看着正经,竟喜欢这种姿势。她低着头,思绪总忍不住发散,想到另一个男人,魏奉山到底不同于梁永闻那些人,他们是真正在一起过的,许多个和顾千松相处的瞬间,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佟明媚恨自己这么长情,这种时刻脑子里竟还浮起另一个男人,他的节奏、力度不受控制地钻进脑子。明明,这种奇怪的角度和位置,他们并没有做过。
顾千松俯身,看她垂着眼睫,小脸上竟露出慷慨赴义一般的决绝,他莫名好笑,“你在想什么?”
“啊?”佟明媚被打断心事,恍惚抬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他神色清明,像往常一样。
“我给你画一张像。”
“哦……哦。”原来只是这样。
佟明媚心里暗骂自己,动作却放松了许多,“给我画好看点,画得跟仙女一样。”
“你比仙女还好看。”
佟明媚笑了两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看顾千松在书桌站定。纸已经铺开,他执了笔,带笑看了一眼她,又低头。
佟明媚不懂作画,但看他换了几只笔,洗笔调色,深深浅浅,面前那张白纸渐渐丰富起来。
佟明媚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难免觉得有点酸,心里忍不住抱怨,不如拍一张相片,眨眼的事,还不用受这份罪。
“若是觉得累,你靠下吧。”顾千松看她面有怨色,轻声道,“我快画好了。”
佟明媚咬牙坚持住,都到这一步了,那就再忍忍,至少落得一个完整的苦劳。
顾千松加快了下笔,他本就工于此,前头只是力求完美才用了许多时间,已经到收尾的功夫了,他落笔更有自信。很快,无聊透的佟明媚听到笔搁一声响。
“好了。”
佟明媚赶忙躺下,抻了抻右手,撑着身子那么久,都有些麻了。
顾千松体贴地过来,替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臂。
缓了一会,那种酸麻的感觉渐渐消失,佟明媚摆摆手。
顾千松捉住她的手腕,带人到桌前,画上墨痕已经干了,欣赏正好。纸上的女人倚靠在贵妃榻上,背后是书架、屏风,寥寥几笔,佟明媚的姿态和这书房的陈设便跃然纸上。
这种画并不写实,画的是意,画技佟明媚没办法评价,但她只一眼,也觉得那女人就是自己。眉眼半模糊,但传达一种不经心的傲然,撑头的姿势和半垂着的藕粉色裙子映着松弛感。
那手腕上赫然有一圈苍翠的绿,佟明媚佩服他竟能将镯子画出光泽感。
“你画的真好。”她真心夸奖。
“那就挂起来。”顾千松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枚私印,郑重地摁在一角。
佟明媚灵光一闪:“你的画有名吗?”
顾千松点头。他的书画在沪城、甚至在整个国界都是排得上号的。更更难得的是,流出的作品极少,因他跟那些靠这个吃饭的大家不同,已经家财万贯,便不大出卖自己的墨宝,多的是友人相赠,才偶有一两幅见外。
这落了款又加盖私印的更为珍贵。
佟明媚看画的眼神便多了一层喜色,又暗骂自己蠢,想来字和画一样,这些天那多张大字,竟没有一张到手。
“裱起来,裱起来,挂我屋里。”
“好。”
*
葛宗白犯了几次瘾,但都被按下,他像发疯的野兽,即使被束缚住手脚,心中那团火烧得他欲横冲直撞,在地上连连打滚。
冯老看得皱眉,“珍儿,他即使这样,你还并不肯放下他?”
冯婉珍看着屋子里的葛宗白,她的痛苦不比他少,声音虚浮:“他会改的。”
冯老叹气,“我会把他带回柔佛州。”
“爸爸,我跟您一块去。”
“你……舍得?”
冯婉珍的声音坚定:“我的身体已经养好了,宝宝有姨妈照顾,她喜欢孩子,把她带的很好。”
冯老凝视女儿,这个曾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女儿,已经做了妈妈,她看着柔弱,可有些时候又十分有主见。当初他不同意女儿为那个孽障生孩子,一向听话的婉珍竟瞒天过海,骗他孩子没了,想到英国养身体。
冯老想着,女儿家遭遇这样的事情总归想照妈妈倾诉,但发妻早故,于是便派人将她送到重洋之外的姨妈身边。
哪成想,婉珍竟在那产子,葛宗白那个混账东西的孩子。
冯老去过英国一趟,不欢而散,当时他气得说:“不要再让我看见这个孽儿。”
其实转身就后悔了。葛宗白再让人失望,女儿十月怀胎的孩子是无辜的啊。
“珍儿,你把孩子也接过来吧。”
冯婉珍惊讶,转头看了一眼父亲,他最近老得好像格外快,都是因为她太不乖,总让他操心。
冯老并没有多说什么解释,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
魏奉山蛰伏地够久了,他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那是从前,心头有了时刻牵挂的人,只觉得在这呆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他第三次像义父提出要露面。
“急什么?”冯老在灯下望着他,“你的人不是一直盯着这。”
魏奉山坚持:“义父。”
冯老哼笑:“是放心不下你那个太太?”
男人沉默。
“呵,你不是都知道了么。”冯老心中无数叹息,他当年期望女儿选择的是这个男人,可男女的心思不由他掌握,两人都无意。魏奉山情深,但却为那样一个人牵肠挂肚,他似乎将女儿□□不顺的火气撒在了魏奉山和他那个太太身上,“她早跟了别的男人了,水性杨花,也值得你——”
魏奉山深沉的目光陡然冷了,眼刀似淬了烈火寒风,飞射过来。这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在他面前恭敬的义子了,他将事业做得很好,有了自己的羽翼,如今还能有这样的态度是出自恩情。
冯老悲凉地想,自己四十岁的时候就被沪城商场尊称一声“冯老”,但时至今日,他从这个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后辈身上才感到,自己确乎是老了。
屋内气氛沉重,魏奉山周身笼罩着薄怒,面前的人对他有大恩,亦师亦父,他可以骂自己,但不能这样公然指责他的妻子。尽管他说的或许是实情。
“义父,她会是我唯一的妻子。”魏奉山压下心中一点苦涩,“不管她做了什么,我不愿任何人侮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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