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坐在长桌的那一边。
诺里隔着长长的桌子望着他，怀疑他应该是故意的，故意坐在最远的那个座位，就连说话都要提高嗓门。斐尔卓坐在长桌中间的位置，正在眼见着爱丽丝捧着一只陶壶，从姜尚这边出发，走了十几秒钟才到诺里那边，她朝着诺里微笑，从陶壶里倒出一些粉红色的混合浆液进她的水晶杯里。
提米科玛用两只钳状的机械手，举着一只托盘，从桌子中间的位置夹了一块食物块，滑动着脚底的两排小轮子，滑行回诺里边上，轻轻伸长脚上的金属链条，抬高自己把食物块轻轻放进诺里面前的小盘子里。
这个过程当中，周围的一切安静得过分。姜尚直勾勾地盯着小机器人的动作，像是没话找话地干咳了两声，“这个古董机器人还不错，比现在的一些花里胡哨的机型稳定多了。”
“是吗，”诺里抬起头，“它以前跟随过先皇后罗□□尔。”
姜尚被喝进嘴里的液体呛到了，连连地咳嗽。
提米科玛听到赞美，做出谦卑的回复，“感谢您的称赞先生，您在商务部的作为也让我由衷地钦佩。”
诺里挑了挑眉，感觉到它在故意模仿人类的行为，特别是礼仪的表达上，更具体地说，就是虚假的礼仪表达上。
姜尚也在用探究的眼光看着它，“你捡到它的？在禁区里？”
“在弦乐宫事变之后，先皇后被囚禁的地方。”诺里很平静地说，“或者也许那时的北部海域还不是禁区？”
“欢迎你正式走进第二姓氏的地域，这是个充满了秘密的地方。”姜尚举了举杯，做出仿佛欢迎庆祝的动作。
诺里看了他几秒钟，也举起杯，“我喜欢探究秘密，我已经发掘了不少了。”
姜尚的眼光溜到她的手腕上，“你的视讯器又换了个新的？看来你越来越适应圈子里的生活了，包括第二姓氏小朋友们喜好新奇的风尚。”
诺里看了看全新的白色手环，“旧的那个教橘吉捏爆了，因为当时我正在用橘09的性命要挟她。”
“……”姜尚把杯子放回桌上，“现在，我们来谈谈最紧要的环节，你还有多少诸如此类的致命话题要跟我分享？”
诺里故作思索状，她一边在心里暗笑，一边观察姜尚不安的模样，“有不少，需要我列一张图表给你吗？”
“诺里！”姜尚终于爆发了，彻底结束了表面平静的餐桌话局，爱丽丝管家赶快小跑着过来，把水晶杯拿得远离他一点，免得震怒之下受到殃及。不过她的行为使姜尚的怒火略显得可笑了一些，加上他身上穿的珊瑚绒睡衣，威严的大家长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我知道……”姜尚说得断断续续的，一半是气的，还有一半是在组织语言，面对牙尖嘴利的诺里，他觉得自己需要拿出比在商务部主持工作更多的精力应对她。“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根本算不上是家长，更遑论父亲。但是起码我们一定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吧？不管你需要什么，或者你惹了什么麻烦，我代表的姜氏家族都是你最坚固的后盾。”
看他说的这么恳切，诺里也不再谈笑讥诮他，“我什么都不要，因为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这是我最坦诚的态度了。”
“我不需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相反，我想要把姜氏给你，你心里明白的，下一任家主是你。”
诺里皱起眉，“自由是我剩下惟一的东西，没有人能拿走。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你无需这么粉饰它。”
姜尚也皱起眉，“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会保护你，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诺里站起来，“如果非要说我有一个父亲，那他是丘英老师。”她走出几步，停住转回身来，“我早已经习惯了单打独斗。这么多回，虽然我越过雷池，在橘氏的底线上反复横跳，橘吉也没彻底弄死我，因为对她来说不值得为我付出这么多精力，所以我能抽身出来。但是我不想拖着你心爱的家族走向完蛋，这个庞然大物……蕴藏的财富和资源确实很多，但是我不善于经营，我擅长的是破坏、切分、割裂敌人。我理解你不想让黑主或者黑杰克接手家主的心情，但请相信，我的本质上跟黑杰克没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这副躯体……你打算怎么办？毕竟如果你现在还回来，你就死了，难道你想要像异人番一样，做一个怪物义体？”
斐尔卓有点坐不住了，姜尚的语气和表述的含义，完全就是将局面逼到绝境。
“现在还不了。”诺里竟然站在那里思考了一下，“我要用它做一些更重要的事，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偿付一些同等价值的东西。”
“诺里！”姜尚的怒气值又飙升了一个等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老老实实的，做一个普通姜氏子弟，什么都不用干，就乖乖呆着就行了！你为什么就是要站在对立面不可？！没有敌人你活不下去吗？”
“武士单死了。”诺里很平静缓慢地说，这是这段时间来，她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因为我。”
姜尚很疑惑，“据我所知，他的死是疾病所致，跟你没有关系。”
“就算我改变不了佣兵团的经营扩张模式，起码，他最后的一段时光也应该是和朋友们在一起，在花团锦簇春光烂漫里面，安静幸福地度过。现在呢？他在囚禁当中，没有尊严，没有公理的维护，带着冤屈的疑团走了！”
姜尚还是无法理解，“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运气比较背。”
“因为我和白茗赢了深渊初号，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橘晴无法忍受这个事实，开始不择手段地挽回维护橘氏的利益。说到底不过就是这回事。”诺里转换了话题，“我不想这样，站在世界的对立面不是我选择的，但是局面已定。每一次攻击都一定会迎来一次同等的攻击，打出的力量越大，受到的攻击也越重。你猜我会怎么样？”
她没有等姜尚回答，继续说：“我会越打越重，越战越猛，虽然不可能超脱到世界尽头，但是耗死一个橘氏还是不成问题！”
姜尚现在只能目瞪口呆看着她。
诺里又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希望你和我站在一起，武士单的结局你看到了，姜氏是个坚固后盾没有错，但我一个人的连带伤害比较小。”
直到看着诺里出了门，斐尔卓才结束沉默模式，无奈地对姜尚说：“我弄不懂你们，你们明明都在为了对方考虑，为什么每次都以争吵结束？”
姜尚现在很疲倦，“我也想知道，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我想无论是谁都会高高兴兴地来姜氏当家主，只有这个诺里，她就像……就像一个永远都不会高兴的，极端悲观主义者。”
他的形容很有意思，斐尔卓感觉自己甚至有点同意他的说法，但他还是站在诺里的那一边，“你无法否认，你找不到比她更优秀的接班人了，甚至比黑杰克好多了。”
“作为家主的候选人，黑杰克其实是个很糟糕的选项。不过诺里确实很好，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初我继承家主的时候也这么觉得，现在没有人敢说我不行。我倒觉得她的攻击性和偏执挺合适这个位置……攻击性可能过了一点。”姜尚的一通分析，把自己给说服了，他的怒气完全消失，还开始站在诺里的角度考虑：
“她刚刚经历了一次很严重的挫折，但是没有灰心丧气，只是……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了。好在她也没有失去理智……她应该没有吧？”
姜尚眼巴巴地看着斐尔卓，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些肯定答复。
“实际上，我觉得她还是有一些灰心丧气的。”斐尔卓回忆着这几天的经历，“只不过她不喜欢将内心感受外放表现。她一直很冷静，我想她能够把控现在的局面。”
诺里走在街上，提米科玛距离两步远，跟在身后。它不时转过方向，朝后头望望，然后摆起一张生气的表情，“那个斐尔卓竟然没有追出来！他对主人完全还不够忠诚！看看我吧，主人，提米科玛才是永远值得信任的好伙伴。”
诺里又感觉到了一些惊异，它的行为，在竞争亲疏远近，类似于嫉妒。这完全是人类才有的感情，它好像又进化了一些。诺里尝试地问：“你真的很想要一个新型号的管家义体外壳吗？”
“不不。”提米科玛扭转了两下圆圆的脑袋，表示拒绝，“我不在乎外壳是什么样子，只要主人喜欢就好。而且我觉得主人你说得对，生来独一无二的才是最好的，能够更换的外壳都不过如此。虽然我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管家机器人，但是我要像个人类一样，用自己诞生时的模样‘生存’下去。”
诺里看着它，心里默念：你的经历和复杂的情感世界还不算独一无二吗？
她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猜想铁嚎兽可能还在斐尔卓的飞艇里，现在最好去坐公共飞艇。提米科玛赶上来问：“主人，我们现在去哪？”
“先去学院……先从最容易的环节开始。”
诺里第一次来到三年级的宿舍，此前连位置在哪也不知道，还是询问了黑主。他连线的时候吞吞吐吐的，好像不太想要诺里过来。相距很远，就听见几声巨响，诺里在门前站住，猜想着他们在里头干什么。
提米科玛捏住自己并不存在的鼻子，用嫌弃的表情说：“光棍汉的宿舍真可怕。”
这地方跟诺里想象当中的差不多，并不脏乱差，倒像个地下加工作坊，原本是小庭院的地方堆满了废旧零件和金属垃圾。建筑物里面仿佛经历过大拆大建，一间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是铁灰色。
金琉就坐在中央的沙发椅里看文件，发现来的是诺里，稍稍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穿着旧衬衫，前几颗纽扣没系，露出里面的工装背心。一大捧白金色的长发随意地系在旁侧。他的神情十分奇怪，探究居多，却还带着一些陌生。诺里忽然意识到，他并不认识自己……现在的这个躯壳，自从她活过来了，还没见过金琉一面。
“我猜猜，你找千佐多零？”
诺里挑挑眉，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却猜对了。
“诺里！”黑主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两步就到了跟前。
听到这个称呼，金琉霎时就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诺里……的新外壳。他的眼里充满了疑问，但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应该是出于礼貌考虑。
黑主把她扯进门，“你来干什么？你和……他吵架了吗？”
诺里脚下一顿，“你报告给姜尚了？”
“没有！”黑主忙不迭解释，平时那双显得凶狠的吊梢三白眼，现在充满了惊惶，“我不会什么事都跟家主汇报，但是……如果他问我，我也不能隐瞒。”
诺里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说：“我今天帮了你，你欠我一次。”
黑主莫名其妙，“什么？”
“今天姜尚问我下一任家主的人选，我极力推荐了你。”
黑主就像死机了，愣了半天，“什、什么东西？”
“你来到底干什么？”金琉就没有那么容易糊弄住，马上切中关键。
“我不找你们两个，”诺里挥挥手，示意他们让一让，“我来找千佐多零的。”
“不行！”
奇怪的是，这句坚定的拒绝是两个人一起发出的。
黑主从一个墙角把诺里拉到另一个墙角，闷声地说：“你应该离他远点，他有病，你不知道吗？”
金琉跟进过来，“我要为小组负责，也就是说要看住千佐多零，如果他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我这个指挥官也要负责。”
诺里在心里默默盘算，怎么样能摆脱这两个人，“我们……曾经在北海禁区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所以我对千佐多零还是有一点了解的，我觉得他并不会犯严重的错误。”
“你这么觉得才是个大错误。”金琉毫不留情地吐槽她，“我认识他很多年了，见过他所有方面，包括最糟糕的样子，远远比你自以为的那点了解要多。”
诺里稍稍思索了一下，悄声问：“还有比藏在柜子里日表演假人更糟糕的吗？”
金琉抿起嘴唇不再说话了。黑主却猛点头，“当然有！有一回……”
金琉一伸手箍住他脖子，把他拖到一边。
诺里趁这个机会，抬脚就冲上楼梯，结果金琉飞也似地从后面抄上来，把她整个人钳制住。诺里像只小鸡似的，被他拎在手里，金琉皱着眉看着手里抓着的人，“真是开了眼界，我第一次遇见这么跳脱的第二姓氏大小姐。”
诺里冲着地上的提米科玛使了个眼色，小机器人立马会意，提起嗓门大喊：“千佐多零！快点出来！姜氏的姜诺里来找你啦！！”
黑主也两三步冲过来，把机器人抓起来，一手盖住扬声器的位置。
“我能感觉到你，”千佐多零从二楼拐角处探出头来，神情不太欢喜，甚至有点阴森森的，他没戴着那个滑稽的大面具，暴露出与斐尔卓有六分相像的脸孔，“你一进屋我就感觉到了，根本不需要看见你，但是我不想现在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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