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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灯火昏暗。
唐匡民只见一点红、一点白,红的是炭火,白的是漏进来的一线光。
角落里一个瘦削的书吏,他连眼神都没递过去,更不用说细细打量一番,发现什么端倪。
他看着整个人垂挂在木桩上的沈昌,拧着眉头对其他人道:“你们都出去,卫卿留下便好。”
谢景明吊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随着其他人一同退下。
内侍监陈德和另外两名侍卫都得守着,以免唐匡民在这个小地方受到什么伤害。
化身书吏的谢景明,行了个揖礼,就要退下。
“慢着。”陈德将他喊住。
握着纸张的手微收紧,谢景明维持垂首,只让对方看到自己头顶幞头的姿态,躬腰压低声音,唯唯诺诺问道:“不知还有何事需要小的?”
陈德踱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走到他跟前,将什么东西放到他捧着的纸张上。
“拿好这小玩意儿,把嘴给咱闭紧了。”他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今日没人到这个房里来,明白没有?”
谢景明装作惶恐点头,把腰和头垂得更厉害:“是、是。”
陈德将手收回,看着昏黑灯火之下的小片黑皮肤,把视线收回,挥挥手。
“赶紧走吧。”
“是。”
作为被对方驱赶的对象,谢景明顺理成章行揖礼离开大理寺狱。
他将纸上的小金子收起来,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唐匡民来时路,在荷塘边上净手洗脸,收拾好形容,才躲开人群绕回屋里,换上朝服离开大理寺。
靠着两条腿走到潘楼,天色已逐渐西斜。
细雨飘了大半日,这时才收住,吝啬露出几丝光,勉强照亮天地。
二层临窗雅间,有半扇窗缓缓推开,露出一张白皙娇媚的脸,朝收伞的他轻点头,又重新阖上,仿佛只是室内闷了,透上一口气般。
谢景明接到暗示,顺着上楼,左右看过无人监看,便推门进去。
长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了进来,正坐在一旁,和齐光他们几个凑一处胡塞海吃。
见自家侍郎丢了个眼神过去,他赶紧将大猪肘子放下,双手垂立,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往门口一靠,和长武一起把门守好。
即墨兰斜倚窗边,手中把玩着一个玉质小物件,对他道:“年纪轻轻,整日板着一张脸作甚,这里是我的地方,你怕什么。”
自己的地方若是还不安全,那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谢景明没有反驳,只从怀里拿出白瓷瓶,还给即墨兰:“多谢墨兰先生。”
瓷瓶端正放在桌案上,徐徐推到某个年华逝去的老男人跟前。
老男人嘀咕着收回自己的药:“你小子比小时候更不可爱,真不知道三娘到底喜欢你什么。”
小小一团时就是块温玉,不软也不糯,小大人似的稳重能忍,摔一跤都不会哭,被逗弄也不恼怒;多年不见,成了一块冷硬岩石,锤子砸都裂不开一条缝。
三娘抬脚踹他,眼神警告。
即墨兰住嘴,生出一种“女大不中留”、“她爱他不爱我”的悲凉老父亲心境。
有点心酸。
她打量着他的情况,眼神并没有因即墨兰的调侃而收敛,甚至俯身探过桌案,侧头去看他的脖子。
谢景明无端有些紧张,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收紧,紧紧扣着骨头,将朝服都弄皱巴。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小娘子探身过来时,身上带着的清浅香气,以及一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脖颈处,让他僵立着,连躲闪都忘记了。
“你——”洛怀珠看着他蓦然泛起红的脖子,伸手按了一下一道红肿的划痕,“不疼吗?”
柔软的微温指腹,比他脖子跃跃跳动的脉络还要烫人。
他被烫得往后躲了一下,没留神座下杌子,将其带翻都没有发觉,还差点儿将自己绊了,又慌里慌忙把杌子稳住,大拇指却无意纠缠了衣裳下摆,扯得衣裳凌乱一片。
即墨兰举起白玉杯,刚送到唇边,还没呷上一口,就被变故引走,停下动作,好好欣赏一番。
啧,世间事世间人,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背后长文长武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不要向前扶他们侍郎一把。
这等情形,他们从来没遇到过啊。
好在,洛怀珠从茶案旁绕过去,抓住谢景明的手,把人稳住,才让他们不必艰难抉择。
“很痛吗?”洛怀珠一时没想到别的地方,只以为自己用力太大,把人弄疼了,“屏风有药,我帮你涂涂。”
谢景明捂着脖子,刚开口要拒绝,即墨兰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悠悠开口。
“去吧,顺道换一身衣裳。沈妄川和云舒郡主等会儿也来,你想让他们担心?”
看对方动作,他就知道手臂肯定伤得不轻。唔……胸前估计也有伤,也不清楚他下个药怎么就把自己伤到,但当时情形定然不太好。
另两个小年轻亦是聪明人,注定瞒不过,倒不如处理好让对方少担心些。
屏风后有一张贵妃榻,洛怀珠把人按下,从旁边的箱子里翻出来消肿的药,让对方把衣服拉下,好让她涂药。
“扭捏什么。”她搬来圆凳坐下,看向按住衣领的人,将手中药瓶放下,伸手扯他领子,“从前练武受伤就不让人看,怎的五六年过去,还是这副样子。”
谢景明耳根微红,按住她的手,结果不小心扯到手臂,“嘶”地痛叫一声。
洛怀珠眯了眯眼,打量着他僵硬的动作:“你其他地方也受伤了?”
“小伤。”
青年将领子拉开一点,连锁骨都吝啬露出来。
洛怀珠冷笑:“谢景明,你别逼我动手,一扇屏风可隔不开什么动静。”
届时,别说她坏了他的清白。
“我真没事。”谢景明捂着自己的衣领,小声道,“我回去自己上药就好。或者让长文进来。”
洛怀珠“呵”一声,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绑着绷带沁血的手臂:“你试试挣扎,看看有几个人会来瞧你的热闹。”
长文是他属下,他不想浪费功夫,草草处理,对方敢吱声?
谢景明:“……我自己来。”
别弄着她伤口。
他背转身去,回眸看了定定瞧他的人一眼,后脖颈都跟着烧起来。
撕去端庄温柔的面具后,洛怀珠感觉自己耐心都少了几分,见对方的手还停顿在腰间,凉凉威胁道:“要不,还是我来动手。”
青年果断将布扣解开,露出穿着亵衣的上身,透过单薄的亵衣,隐隐可见后背一片红肿。
中衣的系绳一拉,青紫红肿混杂的一大片,便显露出来,自后背顺着右臂一路蔓延。
严重的伤势,看得洛怀珠眉头紧皱,先用布巾沾热水帮他擦拭伤口,再把药粉撒到创口上,最后才将药酒倒在手里搓热,给他揉开青肿。
火热的手掌贴到肌肉上,让谢景明闷哼一声。
他抱着自己的中衣,将胸膛和腰腹遮掩住,整个人都轻颤了一下。
“这就是你说的小伤?”洛怀珠手下用力帮他推揉,说话的气息就响在耳边,“谢景明,你倒是能忍。”
能忍的谢景明,冒出一额角的冷汗,不敢说话。
反驳的话,阿玉会更生气。
他很多事情都不怕,唯独怕她生气,只好抿紧唇瓣把话闷肚子去。
等创伤处理好,谢景明赶紧穿好衣裳,给她递胰子净手,又递布巾擦干。
青年垂着温柔眼眸,端着谪仙似的温润脸庞,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人,直看得人心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好似拒绝了,自己就不是人一样。
洛怀珠生气都气得不够爽快,没好气白他一眼,丢下句“晚些和你算账”,便转出屏风。
她已听到其他人到来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沈妄川和云舒,还有半途寻来的林衡。
“岂有此理!”
云舒郡主脾气暴,人没坐下不说,手中横刀还没出鞘,就差点儿被它的主人将它一手送进桌案里嵌着。
她握着剑柄的手发白,脚踩着杌子,山匪审人一般,盯着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的谢景明:“他竟如此待阿玉,他还是人吗?”
想她和沈妄川蹲守这么多日,根本就没看见大理寺传唤阿玉,是什么情况,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过来。
“慎言。”洛怀珠提着衣摆坐下,将茶递给她,“他始终还是大乾之主。”
云舒气得牙痒痒,用力一甩袍子坐下:“你又是怎么回事儿?”她转向走近后浑身药味的谢景明,“怎的一身伤。”
沈妄川懒懒提起衣摆坐下,看向他:“我也很想知道。”
青年唇瓣刚离开茶杯,准备说一句“没有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洛怀珠便将手中的茶杯用力按在茶案上,带着闲凉的笑意,悠然道:“我也想知道,这一身伤到底怎样来的。”
谢侍郎瞬间噤声,不敢搪塞,老老实实把事情讲了。
云舒更气,拍得茶案上杯盏起舞:“沉冤者不得昭雪,还得防着不被他杀,这是个什么道理!”
杯盏温热清茶溅出,洒落她手背,蜿蜒一案。
“上位者的道理。”洛怀珠吹拂杯中轻薄水雾,在氤氲雾气中,轻声说道,“云舒,你切莫冲动。”
事情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绝不能前功尽弃。
云舒案上手掌紧握起来,攥了一手琥珀色泽的茶水,极力压低自己的嗓音,却无法压住自己颤抖的身躯。
“我知道,如果你的事情抖出去,那些上京伸冤的苦主,将不再是苦主,而是犯上作乱的贼子。”她眼眸泛出血丝来,死死盯着案上晃荡茶水,“可这算什么。”
他们唐家的天下,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与太祖皇帝立国前,风雨飘摇的百年有何不同?!
后世史书工笔,都得嘲笑他们大乾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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