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人带着众多失败品走到地面上来,他们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见到过阳光了。
现在,他们没有被仙族阻拦,更没有被消灭,而是默默地承受着对他们来说有些陌生的阳光,注视着天空。
天星蕨又吐出一股淤泥,叶片正在微风中颤抖。
易慈闭眼的瞬间,听到了一声委屈的哀鸣。
那原来是……实验体们的眼泪。
白椰心中也淌过一种近乎于悲痛的情绪,她想起了水晶兰,想起了天蓝蘑菇,还有地下兰她们……
那些仅仅只是因为被妖族感染后暴露在阳光之中就被清除的生命,毫无缘由地被判定为违反了规则。
“规则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白椰反问了一句,等意识到自己说出声时,发现大家都在看她。
“规则原本是为了维持世界秩序的安定,”易慈说,“因为总有干扰规则牟取私利的人出现,天界不得不使用一些强制手段维护秩序。”
只不过在规则笼罩之下,存在于背光处的暗影一直在恣意疯长,等待一个毁灭的时机。
规则早就变形了。
寒月也喃喃道:“天界几百年以来没发生过这样严重的事故了。”
“很难不怀疑世界种子科技公司被某些心怀不轨之人操控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些样本保留下来,同时上报给天界。要是科技公司不可信,那我们就自己研究分析。”
他说话的功夫就已经掏出手机向天眼输入指令了。
易慈似乎也默许了这样的决定。
渡船人却仍然杵在那里,苍老的声音里全是迟疑:“仙人,您还要执意相信天界能为我们主持公道吗?”
寒月手指顿了一下,沉声道:“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总不能……与整个天界抗衡。”
“下场你们都知道的。”
他一连说了三句话,每一句的语气都比上一句要沉重,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唯一反抗过天界的事件,还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诸神之争,天界交战。
整个世界混乱不堪,处处都是地狱般的烈火与黑暗。
渡船人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和面前站着的两位仙人,都算故交。
然而面对如今这种岌岌可危的状况,寒月的首选依旧是向天界报告。
渡船人几乎绝望地摇着头:“请原谅我,仙人,我现在掌握着海岛地下妖族全族的命脉,我不能冒这个险。”
寒月沉默着,手指悬在手机上方,迟迟不落。
渡船人又向易慈行礼道:“易慈仙人,您也这样想吗?”
渡船人当年守着忘川河,是多少生灵所尊敬的长者,可如今却用着这般哀求的语气,为自己被关押之地的妖族求情。
经历过几百年前那场浴火焚身的烈战,易慈何尝不知道,所谓的规则脆如蝉翼,被捧上神位的人也有可能给世人降下不可磨灭的灾难。
信任这种东西,薄得可怜。
都说天命难违,他作为仙族中一个分支,纵使雪莲一瓣难求,地位几乎能跟神职平起平坐,也没法应下这个承诺。
连当年的忘川天神——金凤都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真有能撼动天界那万古不变法则的存在吗?
易慈开口的瞬间,眼底又恢复成了一片清亮:“我可以暂时保全妖族的性命,至于上报天界一事……也请你理解,没有人能逃脱这片规则之外。”
天界的任务系统之所以叫天眼,也是警示着所有族类,万物都在它的视线之内,无人能够逃脱。
天星蕨时不时还会切换为那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他扭着脖子,又吐出一大口淤泥,张口时的音色又变成了粗粝的质感。
“无知的家伙们。”
“我是在救你们。”
“你们太天真了,竟敢信他们的谎话。”
渡船人拢了片紫雾兜住天星蕨的头:“住口,莫要口出妄言。”
随后他又改了语气,恭恭敬敬地说:“仙人请见谅。”
易慈垂下眼:“这些植物需要带回去观察,你从地下现身一事不能再被其他人看见。”
“那就劳烦仙人了。”
渡船人点点头,却没有急着从裂缝中回去。
他如雾一般的视线扫过白椰,令白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位是……”
渡船人迟疑着,目光扫过易慈,见他只是垂着眸,无悲无喜的样子,这才说:“您身上似乎有一位故人的气息,如果小仙没看走眼的话。”
白椰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是有缘的意思。”渡船人的话飘进她的耳朵。
白椰恍惚了一阵,再抬眼望过去时,渡船人已经消失了。
浓雾缓缓后退,被地下的裂缝吸了去,随后,连地面的裂痕也逐渐愈合了。
易慈将那群半死不活的实验植物搁在屏障里,怕这些家伙意识不清伤到其他无辜植物,最后还是金光菊主动腾出了一块地。
“仙人,我们在这里适应很久了,可以暂时住到种植区,没问题的。”
金光菊坚定地说:“您就放心带受伤的植物们到培育室疗养吧,种植区那边有我守着,如果兰拓仙人有什么动静,我还能及时向您汇报呢。”
易慈很轻地眨了下眼,他对这份没来由的信任有点诧异:“我与兰拓都是仙族,你为何……”
为何只信他。
“不知道,”金光菊耸耸肩,“靠直觉吧。”
他小时候没少被长辈训斥过,说自己不稳重,总爱冲动行事。
可每逢大灾大难,谁又不是依靠直觉下赌注呢?
“不过,这几个植物到底怎么了?他们不是被妖族感染了吗,不清除……没关系的吗?”金光菊将目光移向那些实验植物,先前他只听了模模糊糊的几段对话,并不了解实际情况。
“先当作样本保留,还有研究价值。”易慈说,他调整好疗愈池中药物的浓度,又不放心似的拿来几个干净的玻璃罩子,把那些恐怖的植物罩了起来。
不过,培育室里的植物们比他预想的要淡定许多。
其他系统来的人总是对社恐植物抱有偏见,总说i植天生胆小,难成大器。
可每次有人受伤,都是i植们义无反顾地替他们治疗。
玉露多肉盯着天星蕨叶片背面的脓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默默地隔着玻璃罩,用机器操控清创针,将那些恐怖的创面清理干净。
金光菊在一旁观察着天星蕨的动静,说道:“这家伙之前神神叨叨的,难不成是中幻觉了?”
“不像是幻觉,更像是妖族的呼唤声动摇了他的想法。”白椰替他解释了一句,忽然想到天星蕨曾撕心裂肺地喊过,意思像是说,妖族故意挑中灵族去感染,并不是为了灭掉灵族植物,反而是出于拯救灵族的善意。
可偌大的海岛植物园,已经安然无恙地存在了好多年,有什么需要去拯救的呢?
已经没有砍伐植物的电锯和烧到天边的大火了。
白椰对那段神神秘秘的对话理解不深,只是隐隐觉得,妖族似乎没有别人口中说的那么坏。
至少……彬彬有礼的渡船人,还有为实验失败品鸣不平的天星蕨所做的一切举动,都是站在利他的角度。
易慈能答应留下这些感染植物,也是想仔细研究他们被妖族侵袭意识的缘由吧。
金光菊带着e植打包行李撤离后,培育室就剩下易慈和白椰两个清醒的人了。
寒月先前因渡船人的出现,精神有些不稳定,嚷嚷着腿痛,失神般地回了小屋方向。
白椰伸出手腕,凑到自己鼻子前,嗅了嗅。
“那个黑衣人说我身上有熟悉的气息,我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啊。”
就是普通的……椰子味儿。
身侧落下一道轻笑,易慈抬手轻轻捻了她一缕头发,将发丝上的碎叶摘掉,收回手时,指尖还沾上了一股淡淡的椰香。
他顿了顿,才说:“他指的不是气味,那位老先生也是金凤的旧相识,可能是察觉到你身上有金凤的东西,才问了一嘴。”
金凤的东西?白椰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对哦,我还存着那本手册呢……”
“不过,让我保存这么重要的东西,真的可以吗?我又不认识你说的……金凤。”
白椰犹豫地望向易慈。
他刚好站在阳光照进来的光晕里,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泛着柔光。
“嗯,你的学习天赋很高,一般植物是不可能习得跨族类的法术的,如果金凤的手册被破译开,说不定有希望将这些传承下去。”易慈很认真地说。
白椰小时候是很会偷懒的孩子,长辈常挂在嘴边的大多都是说她贪吃贪玩,是个半吊子,会一点三脚猫功夫就爱捉弄人。
可到了易慈这里,有种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天才一样。
白椰被说得不好意思,搓了搓鼻子。
易慈也起了好奇心,他有太多想要从白椰身上了解的事情了,但在验证之前,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
所以他也只能用迂回的方式试探,毕竟白椰灵脉中被抹除的部分,不是他现在的权限能够查到的。
“白椰,试试看这个方式。”易慈引导她的手势,让她并指在空中轻划。
易慈凭着当年在雪山的记忆,依稀记得金凤使一些简单法术时的动作。
他的手指很白,透着一股冷意,在空中只是浅浅地比划着动作,并没招来什么东西。
白椰跟着划了两遍,等第三次划过空气时,金色的光芒如星子般从她划过的轨迹中迸溅开来。
易慈瞳孔紧缩了一下。
竟然……真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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