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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明杨望着堂下的竺晨风，看到一向自信从容的小厨娘此刻露出些微的紧张，心尖就像被谁掐了一下似的，微微酸痛。
从小被众星捧月般长大，比起两个因荫庇才有官做的哥哥，他能被点中状元，自然光耀门楣，一下子成了明家最出色的儿子，他向来活得恣意且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即便有无数少女心悦于他，他心中却从未思考过儿女私情，想的都是如何建功立业，一展抱负。
若是方钰宁未曾走失，他或许会因着两家早就结下的婚约与她成婚，但那都是出于伦常孝道亦或者遵守约定，而非什么所谓爱情。
与金玉露那些痴迷他的少女们所猜想的不同，明杨一直没成婚，并非是在等待一个心爱之人，原因之一，是他觉得一个人更自在些，既然与他缔结婚约的女子不在身边，那成婚之事能拖便拖，不必操之过急。
原因之二，是他的婚事势必会被父亲拿来跟人缔结同盟，一旦成亲，就意味着要在朝堂上站队，从此被卷入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中去，不得自由。
身为首辅之子，他周围的各种弯弯绕绕已经让他不堪其扰，到时候再来一个“老泰山”对他多加约束，他一个晚辈还能够独立思考么？
能躲一时便躲一时好了，自请外放做官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明杨最初只觉得竺晨风这小厨娘手艺了得，她烹饪的美食能一解自己口腹之欲，在馋虫大作的时候聊以慰藉；之后又认为，这小厨娘聪明智慧，于生活和案件在态度上都有其真知灼见，是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朋友；再往后，便只觉得与她见面时非常开心，却从未思考过自己为何开心。
于他一个“浪荡子”而言，享受当下既是足够，没必要深究一些原因，不然反而会令他钻牛角尖。
然而那夜冷烟对他的直言不讳，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也像是强迫他去面对他一直下意识回避的问题。
思慕之情，对明杨来说，是一种无比熟悉，又过分陌生的情感。
熟悉，是因为这种情感比比皆是，诗文中太多借此抒情的例子；陌生，自然是因为他从不曾亲身经历过，着实难下论断。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囿于儿女私情，内心一直不得平静，才跑去突然提审那拐子，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法子倒是好用，当晚他确实没有再想这件事，而是琢磨着那崔大龙的仇家到底是谁、那个会弹琵琶的女孩到底是不是方钰宁，
只是清晨再睁开眼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人，还是竺晨风。
不得见的这些天里，日日都会想起。
方才见到长信捎来的点心，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见她。
这个发现并不让明杨觉得愉悦，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不够洒脱，为情感所累。
直到他看见竺晨风走入大堂的那一刻，才深切明白，什么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长信在大堂角落里听审，这会儿用手肘捣了捣旁边的冷烟，小声道：“少爷看晨风姐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同样目睹全过程的冷烟，面色沉沉，忧心忡忡。
明杨并没有昏了头，还记得这是公堂，让人起身后继续审案，按照流程让丢失钱袋的夫妇俩先后陈述事实，再让竺晨风讲述。
过程中，除了她说话的时候他才看向她，其余时间并没有多给她半个眼神。
那被抓的泼皮对此供认不讳——就算他敢抵赖别的，也不敢抵赖这一桩，毕竟是县太爷亲自把他抓的现行。
之后双方签字画押，竺晨风几人便被衙役带下堂去，可以自由活动了。
“师父，你好厉害！”她一走，薛为家也不再听审，从大堂里追出来，跟在她后边，满脸敬佩地说，“方才你旁边那两个说话都连不成句，你却对答如流，一点都不磕巴，气势惊人！”
金玉露也跟出来，笑道：“你师父可是当街用锅拍那泼皮的女中豪杰，自然厉害。”
“经过这件事，林某又对竺姑娘产生了新的敬意。”林若拙笑吟吟地拱手，“佩服佩服。”
竺晨风被他们夸得实在不好意思，谦虚道：“不过是理直气壮罢了，没什么可害怕的。”
“师父，咱们现在回去吗？”薛为家仰头道，“还进去听吗？”
金玉露撇撇嘴：“晨风，咱们不听了吧，那人干了那么多坏事，听着心里别扭，我看他肯定是死罪没跑了。”
“嗯，那便不听了。”竺晨风摸摸薛为家的脑袋，同样不太想让孩子听那些罄竹难书的罪案。
只是难得来县衙一趟，还没能跟明杨私下说句话，就这么离开，她有些怅然若失。
“晨风姐姐，你们要走了吗？”长信也从大堂里出来。
竺晨风回头看他，点头道：“是呀，这案子不知道还要审多久，我还得回社学准备晚饭——点心尝过了吗？觉得味道如何？”
“少爷之前一直在忙，没顾得上尝呢，但肯定滋味不会差。”捧场小能手长信斩钉截铁地说。
薛为家立刻道：“可好吃啦！我最爱吃的是千层开口酥，一口一个，枣泥馅儿又甜又绵，唔，想起来就流口水。”
“那我一定要吃！”长信心里想，时刻提防少爷吃独食！
“对了，上次偷玉佩的那个少年，之后怎么样了？”竺晨风关切地问。
长信道：“衙役去联系了他们里长，核对过情况，证明他所言不虚，就只笞责了十五下，放他回去了，他保证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竺晨风闻言，轻轻点头：“这样最好了。”
“其实我有一个疑问。”说到此事，林若拙好奇道，“以竺姑娘的聪明才智，当时在那酒楼里应当就能问出实情，况且当时失主也不想再追究，何以你坚持要将那少年送来府衙？”
“林夫子是觉得我太无情么？”竺晨风莞尔。
林若拙连忙道：“若你真是无情，便不会满意明大人的处理方式，显然另有内情。”
“其实没什么复杂内情，第一，审判权归官府所有，我不想私设公堂；第二，我想坚持一些程序正义。”
第一点大家都能明白，至于第二点，他们着实不懂。
金玉露疑惑道：“晨风，你又在说奇怪的词了。”
“程序正义，是通过公平公正的审判和律法流程而获得的正义，这个过程人人都能看到，就如今日的过堂。”竺晨风道，“这不仅是尊重律法和执法者，也是最大限度杜绝冤假错案的办法。”
“是，或许当日在酒楼追问一番，我也能判断出那少年情有可原，对他‘高抬贵手’，但我不是大瀚律法赋予了权力的执法者，没有资格做出这样或那样的裁决，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交给明大人——当然，前提也是我相信明大人能做出最合理的判决。”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别人会怎么做我无权干涉，毕竟很多案子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但若是被我看到这样的案件，我还是会这么做。我觉得只有这样，所有人才能对律法存有敬畏之心，被绝大多数人认可的公平才是真正的公平。”
这话说完，周围几个大人都一片沉默，薛为家更是听得半懂不懂，大眼睛闪烁着迷惑的光。
片刻后，林若拙轻轻点头：“竺姑娘的这个想法，对执法者也是一种巨大的考验啊！”
“这当然，他们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手里掌握着人间太平和那么多人的命运，犯懒可怎么行？”
林若拙肃然起敬，拱手道：“姑娘这话，林某记下了，若是将来有机会担当此重任，我也一定会认真践行自己的使命。”
竺晨风屈膝回礼：“相信林夫子一定也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随后她便对长信道，“今日完结一个大案，理应庆祝，不如请明大人散衙后来社学一起用饭？”
“好啊好啊！我们一定去！”长信还在琢磨她方才的话，闻言如梦初醒似地答道，“好几天没吃好吃的了，我们辣白菜都吃完了！”
跟他约定好之后，竺晨风几个人便回了社学，该念书的念书，该准备晚饭的准备晚饭。
她准备好了五花肉丁，晚上炒个炸酱，给大家吃一顿炸酱面，再就一道冬瓜丸子汤，热热乎乎的，管饱又暖和。
那泼皮所犯下的案子不少，一组组证人上堂，提供证言，等到本案宣判，外边天色已晚，退堂之后，明杨觉得身心十分疲惫，的确是盼着一顿美食。
长信跟在他身边，陪他走回知县廨，一路喋喋不休，把竺晨风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他。
“她果真这么说？”明杨颇有些意外。
“是啊，说得头头是道，连林解元都大为赞叹。”少年挠了挠头说，“我其实听不太懂，也并不是很赞成，若是见到明显有隐情的事，我会选择放人一马，而不会非把人带到官府来。但是晨风姐姐说的也没错，若少爷你是县令，我也不担心你会错怪谁，就算对方真的情有可原，你也一定会酌情处理，对吧？”
明杨沉吟着，并未回话。
长信又道：“看来晨风姐姐对少爷你真的是极信任的。”
“我看竺姑娘不是信任少爷，而是少爷值得信任。”冷烟在旁边瞪了他一眼，让他少说些煽风点火的话，“‘程序正义’这个词倒是颇为有趣，我赞同她的观点，只有通过官府的人手去层层调查，才能还原事情最本来的真相。可林解元说得也对，要是做官的人不能恪尽职守，就算把人送来官府，最后也未必有真的正义。”
三人走回到知县廨里，看到书房桌上放着的食盒，长信立刻忘掉了争论，冲了过去：“少爷，能尝尝这点心了吗？我都饿了。”一边说着还一边吞了吞口水，“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明杨望着食盒，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出人意料地说：“你们拿走分了吧。”
长信意外地跟冷烟面面相觑，然后问道：“你不尝尝吗？这可是晨风姐姐做的，世上绝无仅有！”
“不尝，拿走。”明杨表情坚决道。
长信还想再劝，冷烟却飞快地拎起了食盒：“多谢少爷赏赐。”说罢拉着疑惑万分的长信快步离开。
明杨站在打开的窗户前，望着天边恢弘的落日晚霞，心中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口腹之欲，受制于人，情有所钟，同样受制于人。
我要抱负，要自由，便不可失控。
没什么比十年寒窗苦读更难，自制一事，我向来擅长。
半路上长信把食盒从冷烟手里抢了过来，说是怕她拿得不仔细，再把酥皮点心都给颠碎了。
“少爷真是奇怪，吃几口点心而已，又不会怎么样。”少年小心翼翼地拎着食盒，手臂都不敢摆动。
冷烟抱着双臂，冷声道：“等你将来开了窍就知道了。”
“开什么窍，我觉得对这么好的点心视而不见才是暴殄天物，不行，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吃。”
经过路边的石桌，长信把食盒放在上边，堪称温柔地去打开第一层的盖子。
这时却听得有衣袂翻飞的声音，一个身着青衣的身影翩然而至，动作极快地从他手里抢走了食盒，接着又施展轻功而去，徒留一道模糊的虚影。
长信郁闷坏了：“少爷你说话不算话！”
冷烟望着那虚影消失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同样郁闷的还有竺晨风。
她接到了县衙衙役送来的口信，通知她明大人不来用饭，不必准备饭食。
满怀期望的心，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
作者有话要说：
竺晨风：搞什么？明杨：中二病是这样了，很快就好。长信：啊啊啊啊啊！我吃不到好吃的点心，也吃不到好吃的饭菜，哭哭！--------关于程序正义的解释引自网络。----------拜年啦拜年啦！祝小伙伴们龙年行大运，行运一条龙！钱多得花不完，学习事业冲冲冲！家人健康快乐，笑口常开！哈哈哈哈一定要开心哦~感谢在2024-02-0818:14:15~2024-02-1014:2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年年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食不食油饼、doris.10瓶；柒柒2瓶；ˋeˊ、酥酥sama、65847954、普里西、澜北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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