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后，唐念叫住了苏惊梧，语气轻柔，跟以前别无二样。“惊梧，今天我可能说错话了，让你对我有些误会，关于路公子的事，我们单独谈一下？”
苏惊梧看了眼楼下等着她的路霜序，耳朵动了动，正好她也想看唐念知道了多少，对他又是什么态度。
于是她跟小路挥挥手，随唐念离开寻京峰。
缘分真的是种极度脆弱的东西，明明曾一起说说笑笑，现在走在一起，连话头都不知道怎么起，好像之前从没结识过。
她没说话，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反而是唐念先开了口：“惊梧掌门自从修为突飞猛进，都跟念疏远了呢。”
苏惊梧哑口无言，她确定自己没有忍不住找唐念摊牌，自从她发现了那道微妙的隔阂，还没想好怎么跟她相处，对方也自动疏远了她。
这么一想简直有点惊悚，若是她那天没经过枫林，没听到他们的话，没见到河里的点心残屑，面对唐念突然的冷淡，是不是会更不思其解，甚至抓心挠腮，想一厢情愿地修复关系？
“有吗？我还以为是羽山课业太繁重，唐仙子没时间跟我说话了呢。”苏惊梧不动声色把问题推了回去。
唐念一愣笑了笑，改口道：“你跟路公子关系可真好呢，那么关心他。”
这话就有点让人拿不准了，但很明显顺着回答会妨碍影响路霜序在唐念眼里的形象，苏惊梧摇头：“同桌情谊罢了，冒犯唐仙子了，抱歉。”
“没关系，是我问得不妥当”，唐念善解人意道：“好久没跟惊梧说说话了，今日难得，我带你看看羽山的其他峰吧。”
苏惊梧目的很明确，就是听她讲路霜序的事，不想跟唐念绕圈子，但她不能贸然开口，万一唐念还不知道小路的心意，被她自作主张地泄露了，以后岂不为难。
正想着怎么引到话题上，对面又说：“玉屏峰的崖边有一棵百年古枫，兰一神君当年到羽山时亲手植的，据说是某次天决之后，掉到海里沉睡了万年的种子，要去看看吗？”
咋一听到兰一，苏惊梧心念动了动，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说起来，一直没听你提起举荐你入知合院的前辈呢，是哪家的宗师，对苍流派这么照顾？”唐念亲切地拉住她，石莫百无聊赖地跟在身后。
苏惊梧又有点不确定了，难道这只是她的性格原因，讨厌和喜欢都来得快走得快，并不固定而已？
春晓堂不会随便公开举荐关系，虽然书童第一天提到了剑寒宗，但苏惊梧没承认，后来沈亦尘也对她也不像有所关照的样子，所以别人也难不准她到底是受了谁的帮衬。
有了董存川那个教训，苏惊梧更谨慎了，避重就轻地回答：“机缘巧合跟别的门派一起除妖害，有幸承了这个人情，我一介庸常，哪好总把前辈名讳挂嘴边。”
从寻京峰去羽山其他不对来客开放的峰头，没有吊桥可走，要用本门派自己的符咒催发云舟，一直到玉屏峰，景色逐渐变得陌生。
峰石像棱骨一样层层凸起，硬如铁壁的峭崖边，有耐寒的荆木生长成群，结出片片枯冷森绿。
“兰一神君以前就住在玉屏峰吗？”苏惊梧好奇地张望，下意识找寻这个传说人物曾经留下的痕迹。
唐念在前面带路，拨开几道拦在脚下的波纹状木龙：“是啊，玉屏峰以前只有兰一神君居住清修，其他人都不能靠近，后来神君不在了，这里没什么仙药灵草，山路也陡峭，山上弟子不常来，这座峰就荒废了。”
“不过这里后来又多了别的用途”，她心情似乎很不错，变得有些健谈，停在一座石丘旁问苏惊梧：“你知道羽山那些犯了戒条的弟子该怎么管教吗？”
苏惊梧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却从她脸上笑中捕捉到一丝不祥的预感。
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石莫突然扯下她腰上的无事牌，又狠推一把，苏惊梧直接栽进了野草堆里。
石丘里面有个洞，只是被外面的灌木挡住了。
一道蓝光闪过，生锈的铁门从地面升起，封住了洞口，把她关在了里面。
“犯了戒条的弟子，都要进慎独洞反省”，唐念站在一块凸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真受不了了，贱种撞了大运能进春晓堂，就该感恩涕零，给你点好颜色，都敢公开跟我叫板。”
苏惊梧扑到铁门前试图推开洞口，突然大叫一声，两只手被刺麻击中，根本不能触碰，原来门上附着带电的禁制。
唐念听到她痛呼，脸色好转了些许：“也是，杂门野派没人了，只能选你这种货色做掌门，哪里还顾得上管教二字，我今天做做好事，帮你们不入流派修剪一下陋习。”
“哼，师姐也是抬举你，羽山的慎独洞，不是谁都能见识的。”石莫一副赏赐她的表情，把洞口灌木重新扯了扯，恢复了无人经过的模样。
“好好反省一下，到羽山来，就要听羽山的规矩，不然就此被赶出游仙大会，你们不入流派也差不多气数散尽了。”
在苏惊梧愕然的眼神里，两个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直到整座山峰没了声息，只有荒林中凄凉的伯劳啼鸣，苏惊梧嗡嗡乱响的脑子才安静了一些。也理清了事实，唐念骗她来这处无人经过的荒峰，把她关在了禁闭犯错弟子的洞里。
她试着朝外大喊了两声，回音在洞内来回震荡，门上的符咒挡住了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苏惊梧浑身哆嗦发软，那禁制是专门罚人的，电一下全身就麻半天。她靠着洞壁平复了一下气息，打量四周，身下杂乱，碎石黏土蚁洞什么都有，再往深处就是森黑一篇，什么也看不清。
几滴水渍在地上晕开，洞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苏惊梧仰头缓了缓，深呼吸好一阵，闭着眼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哄哄闹闹地在石壁之间回荡，像无数个人齐声大笑。
笑着笑着，变成了悲鸣，苏惊梧近乎抽搐地匐在了地上，握拳狠狠砸起地面，砸到地面血迹斑斑，才恢复了几分清明。
唐念方才的每句话带着用意，试探举荐她的人是谁，关系是否密切，确认了背后的人跟苍流派没什么深厚关联，无需忌惮后，就毫不犹豫地把她推进了这个洞里。
之前说她天然质朴，她竟然还当做了夸奖，原来是拐着弯说她蠢。而她居然抱着可悲的期待，真的试图心平和气讨论路霜序，连带贪婪地想多听几句兰一的事。
事实证明，她苏惊梧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笑着笑着，眼里都干涸了，蒸腾成了一股躁动的恨意，阴云一样浮在头顶。
可是她什么也恨不了，只能恨自己自以为是。
等心绪平静下来，苏惊梧开始在洞中摸索，想找几块石头，看能不能砸开铁门。
希望渺茫，若是石头就有用，也管不住以前的受罚弟子，但也不能就在这里坐以待毙，万一因为这个洞年久没人维护，力量减弱了呢。
她睁大了眼睛，摸过一片青苔，触到了潮润的石板，上面有密布的刻痕，像是以前的人留下的。
也许是什么有用的提示，苏惊梧打起精神，就着朦胧的光线，连摸带猜，认出它是个图案，圆圆的边框，里面横竖交错，像是什么纹路。
离开的两人上了云舟，把荒凉的山头抛在身后，石莫回头看了看，问道：“师姐，那个禁制似乎比别的慎独洞都强一些，到底是关过谁？”
唐念把那两枚无事牌从云舟上扔了下去，歪头一笑：“还能是谁，除了魔种苏轻，不作他想。”
“你怎么知道？”
“我师父告诉我的”，想起代依仙子的断指，唐念脸上有些不平：“当年她打伤了我师父，被掌门罚慎独三个月，普通禁制哪里够用。
“兰一神君当年把她从洪水里救出来，恩同在造，既然没人管得住，就让她好好在仙尊旧居反省，若是仙尊灵息未散，也好看看他教过的弟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石莫敬佩地看着她：“师姐英明，这个地方反正没人找得到，以后她就不能出来碍眼了，只是——到时候放出来她到处说怎么办？”
“那就关到她说不了为止。”唐念淡淡一笑。
昏暗的洞里，石壁上有些斑驳的深浅痕迹，也不知是什么人流下的血干在了那里，只余一点很浅的腥味。石洞有点逼仄，苏惊梧蹲着慢慢往前爬，被一个土包绊了下，差点栽个狗啃泥，手掌撑到了壁上。
模糊的血水跟残留的旧渍重合，那一刹那，愤怒和恨意从四面八方交织而来，如一阵风灌进了苏惊梧的体内。
无数画面碎片像落英一样纷沓而来。
光，铺垫盖地的火光，整座山在燃烧，一道身影正朝火中走去。“世间安危，还轮不到你来承担。”
倾山垂落，隐约一抹银色闪过，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脏里流走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谁在说话？
不，好多人在说话。
“为这么个低等鳖虫破坏门规，你以为我会怕你？有本事你杀了我。”
“这很难吗？”
“这是在干什么呀，羽山禁止私斗，快拦住她！”
“不行没人是对手，去叫掌门和长老，还有大师兄，再晚要出人命了！”
尖锐的疼痛切穿脊背，有什么东西抽在身上，皮开肉绽一般，苏惊梧抱着手臂在地上打滚嚎叫了起来。
远处像有滔天海浪呼啸而来，冲散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大厦将倾的灾劫里，有道嘶哑的声音朝她奋力呐喊：“快走，别回头，往前跑，不要停下来！”
“哗啦”一声，又是什么东西从心房里坍塌了下来，世界摇摇欲坠。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铺天盖地的恨意把她淹没，玉屏峰的山林摇晃了起来，碎石翻滚，木龙在地上拖行，整座山的灵气往这处囚穴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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