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这日清晨,长安城还陷在一片寂静的风雪之中,定北侯府门前已收拾妥当。
下人们里里外外忙活着,扶兰配合着碧云清点装箱上车的东西。辰时三刻,规整完毕,到了该动身出发的时辰。
谢麟牵着付绮月从内宅出来,上马车之前,两个人都不禁回头看了看。
朱门铜环,高墙石匾,纷飞白雪落在屋檐墙角,也落在他们的身上。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浸入四肢百骸,微凉的指尖忽然紧了紧,付绮月回头看他,谢麟握紧了她的手。
“舍不得了?”他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问。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轻叹,回握他的手掌,“好像一直在漂泊。付家不是家,长安不是家……”
“有我在,你就有家。”谢麟亲了下她的额头,被她躲开,瞪了一眼。
扶兰和碧云早就习惯,还是留点面子给女主人,瞥开眼神偷笑。
远处,迎着风雪,一辆马车往这里驶过来。
付绮月起初以为是过路之人,扶着谢麟的手臂正欲上车,那马车的帘子便撩开来,露出一张和付绮月有几分相似的小脸——
“月儿!等等我!”
付绮月定睛一看,惊讶道:“姐姐?”
她往前走了两步,迎上去,握住付绮心的手:“这天寒地冻的,姐姐怎么来了?”
付绮心心口起伏得厉害,平复了片刻道:“我来给你东西。”说着,她从袖口深处掏出一个平安符,郑重地放在付绮月的掌心。
“妹妹身世坎坷,我们多年相伴,姐姐实在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付绮心眼含热泪,是真的舍不得她,“这个平安符是我亲手绣的,拿去慈恩寺给高僧加持过,能保你平安。妹妹若不嫌弃,就拿着吧。”
付绮月接过,将那小小红绳穿着的平安符细细端详。付绮心的针线活儿远没有李淑溋的好,但也能看得出花了一番心思,布面上用金色线绣着“平安”二字,里头还塞了香料,闻着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感激地笑着,眼中也热了:“谢谢姐姐。我会收好的。”
付绮心看了看她身后几步站着的谢麟,低声说:“侯爷若是待你不好,我跟他拼了。”
付绮月被她逗笑,认真点点头:“倒也不必姐姐亲自来,我自有办法。”
姐妹俩笑着说了一会儿话,碧云来提醒道:“夫人,再不动身,天色晚了就不便落脚了。”
“啊,那妹妹快些动身吧。”付绮心连忙道歉。
“好。”付绮月握了握她的手,“姐姐,你多保重。”
付绮心站在台阶旁,看着谢麟扶着付绮月上了马车,随后,马车帘子落下,车夫甩了甩马绳,策马出发。
碧云和一众留守侯府的家仆躬身行礼,望着一行人渐渐远去。
周顺坐在马背上回望,碧云身上碧色的衣裙已经模糊成了一个小点。碧云能感觉到他还在看着自己,指甲扎了扎手心,心中默念:愿君平安。
出城之后,一路西行,他们将抵达洛阳,而后入永济渠,走水道一路南下,经济城、徐州、淮安、扬州、常州,最后到李淑溋的故乡姑苏。
马车上,付绮月一遍遍看太后交给她的书信。上面一笔一划记载的,正是母亲李淑溋的出身。
李淑溋,姑苏人氏。生父李炳经商,生母季氏布衣,有一胞兄。嘉元三年,苏州知府按规查收税物,发现商户李氏偷逃赋税,将李氏万贯家财抄没充公。李炳锒铛入狱,季氏病重过身,李淑溋被变卖入青楼为乐伎,胞兄下落不明。
江南一带积重已深,太后的耳目也不能渗透其中。多年前,太后尚为皇后之时,曾力谏先帝整顿超纲,轻徭薄赋,严查地方官员。奈何有心无力,纵使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将那些俯身在百姓身上吸食血肉的蛀虫。
关于李淑溋的身世讯息,太后亦费了不少功夫。江南宛若深潭,看似风平浪静,可若置身其中,便是惊涛骇浪,稍不留神就尸骨无存。
付绮月额角一阵阵钝疼。
自从回长安,她身体就有些不好,因着照顾母亲,她总是神思忧虑,夜里入睡或晨起时偶有头疼,也没有放在心上。长途跋涉加上忧思伤神,没两日就疼得厉害。
谢麟抱着她,想着刚出发不久,干脆先回长安看看大夫,但她坚持南下。无奈,谢麟只好陪着她,待行至昌亭驿时稍作休整,恰巧碰上了一行商队,商队随行有位老先生精通医理,便顺手为付绮玥把了把脉。
那老先生摸着下巴的一缕白胡须,眉头微蹙,凝神片刻,挽起袖子写了个方子:“夫人是劳累过度,加上睡眠稍差导致的额痛。这服药,一日两回,早晚服用,一月左右便有改善。”
商队本就是卖药材的,谢麟重金买下了所需药材,朝老先生郑重道谢。老先生推辞道:“行医济世,乃老朽家训,药材虽金贵,但也不至于这般破费。这位大人还是要节俭些,这世道赚银子不容易,财不外露啊。”
付绮月在一旁笑:“老先生真是高看我夫君了。我家也不富裕,这些钱仅够傍身罢了。”
老先生哈哈笑:“夫人真是有趣啊!二位贤伉俪这是要去何处?”
付绮月答:“我和夫君想到洛阳探亲去。”
“这般巧?老朽此行也是前往洛阳。”
“既这般有缘,不若我们与老先生一路同行,路上相互有个照应。”谢麟在一旁插话道。
老先生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思绪转了转,笑呵呵答应了下来。
休息一日,付绮月喝过药后,感觉身体好了些,催着谢麟赶路。
谢麟和商队商量一二,商队在前头走着,谢麟带着付绮月一行人跟在其后。
晃晃悠悠,一路向前。
开了春,冰雪未消,路面坎坷难行。被马蹄踏碎了的冰渣子混着底下的泥土溅起来,马车上悬挂的风铃叮铃作响。
付绮月让扶兰从后车的匣子里拿出李淑溋的琵琶,在车厢里闲来无事,拨弄几首曲子。
谢麟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小桌几,看她十指纤纤,在琵琶弦上轻拢慢捻。她调试了几个音,想起什么,忽而一笑,看向谢麟。
“侯爷还记得我弹过的那首《长相思》吗?”
谢麟也笑,眼神熠熠:“当然。怎么,公主殿下要给夫君演奏一曲吗?”
“未尝不可。”她嫣然一笑,端正坐姿,俯首看着琵琶弦,定了定手位,而后启唇轻轻唱了起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音符自指尖倾泻而出,在虚空中撕开一幕幕画面。
付绮月好似看见了多年前,尚在闺阁之中的李淑溋,当时的她像一朵美丽的花儿,绽放光芒。而后,风霜摧折、世事浮沉,她娇媚的容颜渐渐老去,抱着琵琶在一方天地里日日泣血。
母亲的相思,真的在长安吗?
大抵不是的。江南的霜色早就看不见了,只有相思的人在长安的夜里独自垂泪,用琵琶声声奏出心中哀思。孤灯一盏,彻夜不息,多年等待只有月色知晓。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在这一首《长相思》里,李淑溋想说的话太多,太多。
一曲终了,指尖微颤、琴音绕耳。
付绮月抬头与谢麟对视,忽而泪如雨下。
谢麟叹了口气,拥她入怀。
“既闻音伤感,又何必自苦?”他把琵琶放到桌几上,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路途遥远,你若日日这样哭,我该怎么哄你?”
她窝在他怀里,委屈地说:“可是这世上,只有你会哄我了。”
“好好好。你哭吧。”谢麟无奈轻笑,“我最不会哄人了。你要这样,我也没法子。”
她手指摸到他腰间挂着的香囊,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吸了吸鼻子:“怎么日日戴着?不嫌麻烦啊?”
“好看啊,当然天天戴着。”他看了看窗外天色,黄昏已临,低头问她,“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嗯。”
当夜,他们宿在渭南驿。
夜半时分,谢麟摸到一片滚烫的肌肤,倏然从梦中惊醒。掌心下的人儿睡得昏沉,谢麟唤了她几声都没醒。他慌了神,想起当初新婚夜,她高烧一夜的情景,后背就冷汗涔涔。
付绮月脸烧得通红,呼吸有些弱,谢麟穿好衣裳,连忙跑到楼下寻那位老先生。老先生起身来看,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夫人只是累着了,白日里许是受了寒,才烧了起来。大人烧两壶热水来,把这药碗兑水喂夫人喝下,天亮等人醒了便无事了。”
谢麟照做。那药碗溶在水中,漫开成一碗黑苦的药汁,他闻着就觉得难喝,但是为了让她退热,还是狠下心,一只手捏开她的嘴唇,一勺一勺地灌进去。
付绮月梦中反抗,险些碰翻药碗。没有法子,谢麟只能自己灌了一口,手掌握住她后颈,迫使她张开唇瓣,而后喂给她。她的舌头下意识地抵抗,被他压住,牙齿啃了啃她的唇瓣,她呜咽一声,乖乖咽了下去。
喂完这一次,他唇移动到她耳边,低声道:“好好吃药,不然等你醒了,有你好看的。”
她哼了哼,睁开眼睛,看见笑眯眯的谢麟,还没说话,又被吻着,灌了一大口药汁。
“呜呜呜……”她双手推他表示抗议,但显然无效,“我,我自己来……唔……”
不一会儿,药碗见底,付绮月人也清醒了几分,泪眼汪汪地瞪着他。谢麟把东西收拾好,用帕子擦了擦她的脸,笑着亲了亲她的唇。
“瞪什么?谁让你生病的?”说着,还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身,表示惩戒。
谢麟把干净的寝衣放在床头,搂着她睡下,抚了抚她的背。
“睡觉。等发了汗我给你换衣裳。”
折腾了一番,她反倒没了睡意。苦味弥漫在口腔和咽喉,久久不散。
她躺在他臂弯里,轻声说:“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哼,知道就好。”他的手往下,掐了掐她,“麻烦精。”
她无声地笑了,往他怀里缩了缩。
说来奇怪,那药丸见效着实快。一夜过去,付绮月又生龙活虎了。但为了保守起见,谢麟还是把她裹得紧紧的,不让她吹一点风。
老先生许是少见这样恩爱的年轻夫妻,忍不住笑了几句,就把付绮月逗得脸红。
就这样走走停停,从长安往西行了半月,终于到了洛阳驿。
他们和老先生一行道别,偷偷在行囊中留下不少银钱致谢,而后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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