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九疑想也没想，就跳了下来。
湖水漾起极远极远的涟漪，向着天边和月亮飘去。
他定定地，眸光坚定：“不必试探。”
“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倘若我要回去呢？回去魔域呢？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黎瞳仰着脸。水滴从相对而视两个人的发尖和下巴滴落，相继滴滴答答落在湖面。
可惜，长月九疑是个仙修，而且是这世间最不可能跟她回到魔域的仙修。
大小姐笑了笑，伸出手指，清晰地拂过他湿润的眉，顺着鼻骨，触摸他眉尖的小痣。
长月九疑静静地看着她如玉的脸，水从她的指尖滴落，落在他的心上。
直到躺在草地上，落水声依然在他胸膛轻声作响。长月九疑低头，看她枕着自己的膝盖上安心地睡熟。
绿色的流萤在身边飞舞。
她的呼吸好轻。
长月九疑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是不忍打扰，于是手指指腹触摸到地，无声沿着她影子的轮廓一点点描绘。
——
长月九疑隔三差五总带黎瞳出去走一走，虽然他没说，但黎瞳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天剑山主峰太过无趣，毕竟她可是手腕上戴满了铃铛，同他说“她喜欢热闹”的人。
两个人总是在清晨或是夜间，避开天剑山的弟子，漫步在山里或是泉边。黎瞳说着许多俏皮不着边际的话，长月九疑的肩头落满松针。
已经远远跑到前头的黎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长月九疑慢慢走近，她伸出手帮他拂去深青色的松针。
大小姐惋惜笑道：“古人有言‘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可惜长月侍神不饮酒。”
长月九疑垂眸看着纷纷落下的松针，淡声道：“这首诗是写给友人的。”
那他饮不饮酒便是无妨。
大小姐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委屈道：“难道长月侍神不想和叶师兄，花小师妹一样，做我的朋友？”
风将她素净的弟子服扬起，因为离的很近，衣衫与他的衣衫偶尔相碰，又被吹得分离。
于是长月九疑站定，冲动而沉默地伸出一只手，黎瞳还在营造委屈的表情，诧异之间就被拥入怀中。她踮着脚，下巴倚在长月九疑的肩头，衣衫紧紧地贴在一起。
大小姐听到了长月九疑永远不会说谎的心跳声。
他们是朋友。
可不可以不止是朋友。
黎瞳更多的想去藏书阁，长月九疑不知她到底想看什么书，只是安静坐在旁边陪着她，看她蹙眉专心地看“俏狐仙”的风流故事。
若是听到脚步声，黎瞳已经习以为常地往身侧男子的宽大袖子后面躲，她靠在长月九疑的肩上，有时候看书太累了睡过去，醒来发现长月九疑已经将她抱回了床榻。
他走路一定很轻，轻到向来意识警惕的她睡得很熟。
可惜，不是个好梦。
她又梦见了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天照大会愈来愈临近，侍神每日都会分出时间指导弟子们习剑。
一波一波的弟子鞠躬作揖，长月九疑微微颔首，他的话不多，冷厉如冰霜般，但每次总是切中要害。晨雾朦胧，万籁肃静，凛厉的剑气磅礴如江潮淹没了整个天剑山，使一切高树韧草压下腰，只有侍神稳稳地站在最前方，面色不动，黑色的发带和他剑鞘上的红绸带齐飞，孤独傲立。
众弟子对冷漠侍神皆万分敬仰，无论发生事情，都不会扰乱侍神的心志与情绪。直到那天早上，他们似乎在侍神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担忧，可是顺着侍神的目光望去，只见到主峰上最高处的陡峭石壁，无松无雾，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弟子清规守则，再无其他。
有人刚刚分心，还在好奇继续往石壁张望，就见侍神已站定到跟前：“挥剑。”
长月九疑看到了，一个熟悉万分的身影。直到晚间，他才有机会赶回去问她。
黎瞳正赤脚站在长廊栏杆前，探出半个身子。小小的茉莉花围绕在她身边，纯白无瑕。
长月九疑从身后走近一些，将一件披风披到她身上。
大小姐没有回过头，她正伸出手，合拢手掌，小心翼翼地捧住月光。心想，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无论人们在天涯海角，共赏的都是同一轮月亮。月亮没有偏见，没有分歧。
这样皎洁的月光，今夜照着人间域，也照着魔域；照着成千上万的仙修，照着天山的虞晚，也照着她的父母兄长和许许多多的魔修。
披风搭在双肩，听到身后人有些疑惑地问：“你今日去了剑阁石壁？”
剑阁石壁才是长月九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练剑，悟道，早已留下一个人最孤独的记忆。
对他来说，剑阁石壁比天剑山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意义不同。
“嗯。”黎瞳道，“听说剑阁石壁是天剑山最高的地方。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咯。”
那一夜，她发现自己对药湖有所感应。跳下药湖后，却感觉到这感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湖水之中，叫人不明白。她查了很多书籍，药湖的水自剑阁石壁流下；又想起长月九疑曾说“师父说天剑山真正的神器是石壁规矩。”
于是大小姐上了剑阁石壁。可惜石壁前被设下了重重禁制，她不敢贸然硬闯。
“山高危险。”长月九疑眸光掠过她滑腻的赤足，又很快收回，轻声问道，“你想看什么？”
黎瞳看着手掌，笑了笑，向外推开手，任由月光碎了一地。
她脚尖旋转，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面朝长月九疑：“自然是看天剑阁的弟子练剑咯。早就听说，天剑阁弟子个个心性坚韧，人中之杰，修为深厚，是双修的不二人选。”
长月九疑：“双修？”
“当然。”大小姐眨眨眼，浅笑盈盈“我们魔修最喜欢用双修促进修为，又舒服又可以偷懒。长月侍神不会不知道吧？”
她故意以一种慵懒的语调极慢地说“舒服”两个字，映在瞳孔中的长月九疑忽地往前走一步，修长的手指扶住栏杆，他的耳朵极红，却是低着头，平静地“嗯”了一声。长睫微颤，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知道。”
“双修益处多多。长月侍神果然也知道。”
“听说双修的一方的境界越高，另一方得到的益处就越大。”
“所以我要慢慢看，选最强的咯，我要……”黎瞳继续随性地胡说八道，她的话未完，长月九疑已经低下头。
月光下，茉莉悄悄地绽放。
长廊上的两道影子高低重叠在一起。
长月九疑低下头，将脸埋进少女温香的脖颈之中。
他轻轻一字一字，认真笃定道：“我比他们都要强。”
黎瞳胡思乱想，啊，他的脸好烫。
他的脸好烫，眉眼鼻尖好烫，就连一向冷白的唇也是热的。吐气在她脖颈之上，痒痒的。他的膝盖略微斜着依靠在她腿边，明明是无意，却若有似无地摩.擦着她的双.腿.之.间。
“你要什么？”长月九疑问。
他的头发拂过黎瞳的下巴。大小姐问：“什么？”
“你刚刚没说完的话。”他的声音越是平静，就越像是一种蛊惑，一种乞求。
“我，要你。”黎瞳说。话音落下，眼前与脑海之中，梅花冷香一瞬弥漫。
她好像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梅林之中。
数不清的梅花纷纷落下。寒冬才会开的，睥睨一切的傲慢冷物，原来也会冷静地发狂，冷静地嫉妒。
——
一片树叶打着旋从树梢落下。
天照大会临近，各门各派都在挑选优秀弟子前往天剑山。相对于往常而言，今年选拔的弟子似乎格外得多，叶作舟看到不少师弟都在打包行囊，虽然有些奇怪，但天照大会确实是长见识长阅历难得的机会，便没有多问各位长老。
他决定和小师妹明日启程去天剑山，提前去见瞳瞳。
月光下，叶作舟悠闲地一边走一边想，长月九疑总不会这么绝情，不顾他们一起游历的交情，不给他们安排住宿吧？
“师兄，你手里拿的什么？”花一流从身后冒出，恶作剧地猛拍叶作舟的肩膀。
叶作舟提起手中的酒坛，“好酒，待会要跟师尊一起喝。”
花一流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师兄你快走。咱俩的启程宴，师尊和师姑一定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叶作舟在身后优哉游哉：“对了，师妹你明日少收拾点行囊，我可背不动那许多。”
他嘱咐的话还没说完，黑夜里花一流已经张开双臂，欢快地轻哼着歌，越跑越快。
他努力朝前看了看，重山峻峻，树影飘摇，哪有小姑娘的身影？只听到她清丽婉转的歌声越来越远：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一想到好吃的，就跑这么快。叶作舟摸了摸鼻子，什么时候叫她练剑能跑这么快就好了。心里又默默祈祷，她可一定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了，还记得前几年参加天照大会，师妹非说天剑阁吃得素，住得也不好，什么都要自己带上，小到绿豆糕冰糖葫芦，大到厚厚的一捆被褥，还有她最喜欢的绣满浅黄色桂花的香香枕头。
天照大会不让带芥子袋，叶作舟就人力扛着这么多东西爬山。
师妹在一旁严肃地握紧拳头：“师兄，加油！”
明明是一段苦不堪言的回忆，可是一想到师妹的表情，叶作舟总是忍俊不禁。他笑着推开门。
桌子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地上，师尊和小师妹相依靠在墙边，已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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