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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银白色的头发剪着一个漂亮整齐的短发，穿着暗紫色的夹袄，下身穿着一条厚重的棉裤，脚上踏着的是舅舅给买的加绒加厚牛皮鞋。自打孔律外公去世以后，除了远嫁的小姨妈，孔律的两位舅舅和大姨妈、孔律妈妈都曾提出要接外婆出来和自个儿住，但外婆习惯乡下悠然自在的生活环境，不愿意离开祖屋，已经五个年头，孤单的独自守着这所小宅院。

孔律兄妹小时候曾和外公外婆住过几个月，因而他们之间的感情浓厚。无论是外公带他们去抓田鸡，萤火虫，蜻蜓……还是外婆给他们做过的好吃的糕点，补过的衣服，用稻草做成的足球、用破布做成的娃娃，还是她装神弄鬼吓唬他们的那些话语，都一一烙印在兄妹俩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嘴角便浮现一抹开心的笑容。孔律对外婆的爱甚于对奶奶的爱，记忆中，奶奶特别陌生，而且只会坐在一张乌金木沙发的正中央，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奶奶总皱着眉提醒他爸妈要多给他补充营养，这孩子长的缓慢……

据说奶奶十分喜欢他。可孔律感受不到。不过孔律倒是对关于奶奶的另一件事深信不疑——据说奶奶年轻时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孔律现在从奶奶后来照的照片中也能联想到，奶奶应该就是那种标准的古典审美的美人，乌黑的长发，鹅蛋脸盘，弯弯的柳叶眉，乌黑明媚的杏眼，粉雕玉琢的小鼻子，朱唇小嘴。身材娇小，纤细。但奶奶同样也是那种很老派的人家，举手投足间全是好像刻意要和你生疏开来的规矩，奶奶年轻时，家是当地的富户，年轻的女眷秉承着大家闺秀，不轻易在外抛头露面的原则，奶奶从女子学院毕业之后，一直深居家中，除了父母和女佣，和其他兄弟姐妹也不大接触。据说奶奶性格孤僻、怀着少女之情，拒人千里之外，就算是深爱着她的爷爷，也不得不承认如此。

但孔律始终无法明了，奶奶很早去世了，若不是还有老照片，孔律连她的外貌都记不起，提到她，脑海里只能浮现那中间被挖空，只剩模糊轮廓支撑的大家闺秀。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思潮涌上心头，孔律想去水塘找那只牛，他百分百确定那头牛不会在那里，但他还是去了，水塘如今缩小了，塘边缘修着雅致的围栏，池塘另一面，早已铺平成了停放着很多小汽车的大路。母亲最后也把车开来这边停放了。歪脖子树今年依旧丰茂挺拔，它可是百年老树了，枝叶遮挡一方，如今它的周围砌着可供休息的圆形池台。

大人们口不停蹄在谈论表姐的婚事，而表姐人不在，直接跑到了未婚夫家那边过年了。孔律想象了下表姐在那边努力想要讨好单伟父母的模样。

讨论完表姐的事，他们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谈论其他人，妈妈这边亲戚太多，偏偏还爱同一天聚集一块，大人们去年的经历也似乎多姿多彩，有的人交好运，有的人出门踩狗屎，有的人那个上司真不是个东西——总而言之，大人们的事谈论不完，轮不到孔律优秀的“学业”，孔律暂且不需要接受一个挨着一个“赞赏”。这个流程要被推迟到回家时。

总的来说，孔律觉得舒畅不已，他能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但手机要不来，寂寞没多久就降临了。他只好陪着“小朋友组”四处玩闹，腻味了，便去另一个屋子坐下，一样接一样读着满茶几满沙发的礼品、零食的包装。他还读完了一整本黄历。

不能，不能总是想着他……

满脑子都是李烁这样子。

得知和自己年纪相仿、在外地所谓的私立英才学校读书的表妹本次的期末测验分数居然比自己的高了十八分！孔律受到了人生十七年前所未有的一大震惊——虽然表面“坚如磐石”丝纹不动，其实内心已经四分五裂、七零八碎的碎成沙子了。表妹她！去年还是给他甩了五六条街的“一口咖喱味英语发音怎么样都纠不正的小笨蛋”！

而且表妹的成绩竟然还不算她所在的那所学校第一，丁敏君——不对，丁敏俊。丁敏俊是表妹学校的全年级第一名，是那边全省第一名，可能也是全国的……高了自己整整四十五分！他满分吗？这个人是怪物吧？

孔律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还不够优秀——不光光是那些琐琐碎碎的东西，学习根本不够优秀！一直自诩冰雪聪明的他，如今看来，简直就是只井底之蛙。这个城市外头，不知道还有多少不知名的“绝世高手”拿着一张高分成绩单踏在他的头上！

外面教育比较好……你以为我为什么花这么多钱把她送去？那所学校的师资水平不是其他学校能比的……

但那里真的好严格——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有没有想过让小律转学，这孩子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聪慧，你也不要不舍得了，小律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而不是留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他在这里学得也挺好的。

但不是最好……

孔律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心中百感交集。而他心中升起一堵抗拒之墙，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转学，那代表了离开李烁……但，从墙缝溢进来的诱惑气味还是如烧味铺子里面的脆皮烧鹅一般牵动着他的心……如关紧了门却仍然无孔不入的寒天的气温……

母亲明摆有所动摇。所以孔律当场表示了自己的抗拒。

但大人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我当下专注的东西只能是念书。那才是决定前程和未来的重要东西，而不是……为什么要把李烁搬进自己的未来里面？甚至还曾一度迫不可待的幻想着、渴望着让他取代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简直傻了，自己擅长念书，念书永远不会辜负自己。

孔律在心里计算着得失。把努力放给念书，等于付出就有回报，等于稳赢。

把努力放给李烁，等于不确定的未知，等于赌博。他寄托在对方身上、祈求从对方身上的想得到东西从未拥有过，亦无法擅自把握。那不是单机游戏，而是双人游戏。

不过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用下的春心萌动罢了，他喜欢上了男生，然后李烁恰好又高又帅，最重要的一条——住在家门口，给了他了解他生活的机会，荷尔蒙进一步的作祟下，产生了那样无可挽救、简直一头栽进去的感情漩涡……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孔律几乎逼迫性一般的警告自己。

可是——

假如可以名利双收呢……？犹如超级英雄电影里面的超级英雄，既获得事业同时抱得美人归？这个可能率是百分之……?

那我得学着不要想他，不要在乎他，最重要的是，不要总是思考着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和这份感情可延伸的程度。要爱人必须先自爱——眼下最重要的，是巩固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可是他一直努力、且感到满足的事情。最好，能够收回来，再次，高考之前都不会，求求老天，把他暂时从我的记忆里抹除也可以！让我回到从前，人生只有读书、功课的日子是多么的安稳、惬意……

孔律想，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没有跑进洗手间，如果当时没有选择送小狗给李烁，如果没有搬家，如果从未遇见过对方——那么浑然没有经历过这种爱恋煎熬的自己的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些，更自由自在（或许他会爱上另一个人？)？他以往从未察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有什么不足之处，那是在李烁之后……但是，以前枯燥无味的日子怎么会比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光快乐？过去的他又怎么会比现在更幸福，更快乐？

……

孔律透过窗子往下看，先瞧见地面一个拉长的人影，紧接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迈着平稳安静的步伐来到了家门口。孔律心中喜悦，自从回家后，一整晚的等待和由于等待而慢慢积累起来的郁闷在这一刻伴随着对方踏入视线的每一步烟消云散，转化为心房内外直冲开来的激动。他像个寒风中蹲点等待大明星的粉丝，一瞥见偶像的面容就忘乎所以了。

也许又有心有灵犀，为了回应他的一片赤诚和苦心，下方的人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的逗留了会。他在想着东西吗？想什么呢？……和自己有关吗？孔律呆呆的望着对方，目光加深。

街灯的光冰冷的附在李烁的身体，在地面投下一缕矮小的、肥胖的影子。

……

孔律觉得对方在呼唤着自己过去，他转身抬头仰望的那双眼睛显露了诸类要求。孔律急匆匆的离开房间，如一阵轻风似的穿过大厅，下至一楼打开家门，却意料之外的不见对方，他走出外面，对方依旧杵在原地，此刻抬着一只手在挠弄头发。

要是李烁根本没看见他就尴尬了——往昔，孔律可能会因为这个念头而退却，然后又因为退却而后悔一整晚，翻来覆去，情绪低落……但是他已经决定要抛开那些情绪，针对李烁的那些太过分的感情，应该一一消灭掉，但他不想失去对方，只要，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就好了。

“你喝酒了吗？”孔律从对方身上嗅到了浓重的啤酒气味，不由大惊。

“……你还没睡啊。”李烁依旧自说自话，看着他的眼睛眼神恍惚，神智不是很清楚的样子。不过他的话确实在对他说。“玩的有点晚，你有带小白它们出去吗？”

“嗯。”孔律看着李烁，对方眯着一双眼睛，看不出情绪，隐隐约约加深了给人那种恍惚、失落的感觉。“今天玩的开心吗？”

“嗯，我们去了……”

“玩的开心就好。”孔律打断说，寒意刺骨，呆在外面听李烁回忆今天的“欢乐时光”他没一点心情。“你好像有点醉，你喝酒了吗？”

“刚刚吃宵夜喝了点，放心啦，在家这边喝的。”李烁笑了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请求他相信他似的。

孔律固执的说：“我觉得不止一点……”

“我明天傍晚回厂。”李烁说。

孔律惊的说不出话来。就是明天傍晚回厂，年初四恢复上班很正常啊，可苦涩一层一层蔓延开来，好像心脏被一层一层剥开，流出的血都是苦的。

“我们这两天都没在一块呢。”李烁轻飘飘的说道，话音依旧平静的不起一丝涟漪。似乎是想不出什么话了拿来凑数那般。

“对啊，各有各的事情嘛。”孔律说，也笑了笑，希望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非常轻松。无所谓。李烁不在了也好……问题是，他不在这里，他就能停止想他吗？

“本来还想看侏罗纪世界呢……”

“哦……那就明天看呗。”他就只惦记着这事吗？孔律心莫名燃起一股怒火，插在衣兜里的双手狠狠的嵌挤着柔滑的里料。

李烁呼了口气，舔舔嘴唇，上唇和下唇各润一遍，又等了一下才说：“明天我想看别的东西。例如看日出什么的……”

孔律第一反应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想看日出？”不过想想，倒也不奇怪，李烁做事情大多奇怪没有规则，但原因非常简单，只需四个字概括:一时兴起。

“就是突然想……”

毫不意外。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孔律想了想，“抱歉，我不行。”

李烁耸了下肩，表示被泼冷水的困惑。他几乎等于没有反应，被不被拒绝对于他来讲无所谓，他仍旧会去看，或者不去，但他无所谓。

此时孔律想的是：看日出这种带有浪漫色彩的事，还是不要和李烁一起做了，他在试图悬崖勒马，而不是栽的更深。

一阵夜风拂过，冷得刺人。他缩紧身子，直打哆嗦。“不管怎么说，现在说看日出未免太……”

李烁截断他，“所以你不去吗？”

“我没那个空闲。”孔律略带歉意说。抬起脸凝视着对方，那张脸微眯双眸，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孔律不由想，也许李烁依旧在自说自话，就如方才他们见面时，他说了好些不着边际、且没有一点儿意义的废话，自己问他也不搭腔，自然，李烁的话都是对着他人说的，但是不一定是目前站在这里的他本人。李烁喝多了，酒精混乱了他的思绪。

“行吧，不去就不去。”李烁说，更像自言自语。话一边说，他一边转身。

从口袋摸出钥匙，开门，进门，关门。门就那样关了，“砰”的一下，十分利索，也十分无情。孔律似乎感觉有一股冷风朝自己的脸颊袭来，事实就是，李烁连声再见都没说，直接把他留在寒夜里了。